今天(6.25)是世界海员日谨以此文敬献广大船员,祝全体船员节日快乐!
马船长名叫马留平,祖籍山西,1956年从东海舰队复员后就分配到“江汉50号”上,从普通水手做起,继而三副、二副、大副,及至1965年做到“江汉50号”的船长。像大多数北方人一样,马船长有着一副一米八的笔挺身材,国字脸、板寸头,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十足的男人阳刚之气。然而,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同时期的二十多位川江船长中,不管从哪方面评判,马船长都称得上是一位为人处世最为低调的船长,既不争名,也不争利,平凡得像“江汉50号”船首两侧的那两口朴实、厚重的大铁锚,你在意时,他在那儿,你不在意时,他仍在那儿。
然而,低调并不意味着没有性格,或者没有激情和荣誉,这就像休眠状态下的火山,看似平静的背后,却始终蕴藏着更加炽烈的火焰和力量。1987年7月中旬的一天,在万县港上面的狐滩河段,作为“江汉50号”舵工的我,在偶然间有幸亲眼目睹了马船长激情迸发的那一刻,也深刻体会到荣誉在一个有激情人心中沉甸甸的分量。
虽然时隔多年,但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江汉50号”十二点准时从万县港十七码头开头,按既定计划驶往重庆港。“江汉57号”紧随“江汉50号”也从十八码头开头,如影相随般紧跟着“江汉50号”一路上行。
由于正值大洪水肆虐,以至整个川江有如一口烧沸的大铁锅,浊黄的江面上激流奔涌、泡漩密布,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但是,那天的天气却异常好,远山近水在碧蓝的天空下一览无遗,不仅使人觉得视野异常宽广,同时也让人觉得心胸异常开阔。船在航行过程中激起的江风虽然始终挟裹着浓浓的水腥气,但吹在被汗水浸湿的身子上仍感觉有如春风扑面,既清新,又醉人。沿江两岸种满苞谷、高梁等农作物的滩地现在已经全被浑浊的洪水淹没,只有几盏孤独的航标船在激流中颠簸挣扎,显现出它们的执着和顽强。在这样大的洪水下,出没无常的渔船也全无了踪迹,只有无数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枯枝败叶在波峰浪谷中随波逐流、时隐时现。几只不知名的水鸟相互追逐着,像闪电般在江面忽上忽下,好像在执着地寻觅着什么。这一切越发使得整个江面空旷寂寥,让人顿生无尽沧桑的情愫。
虽然主机均是从东德进口的2640马力柴油机,但“江汉57号”毕竟是1985年建造的新船,因此速度较1958年建造的“江汉50号”快多了。这不,“江汉50号”刚进入狐滩的下界限标,“江汉57号”的魏汉荣船长就在电话里与马船长打商量,意思是过了狐滩的上界限标以后,能否让“江汉57号”上前。马船长原本舒展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但在电话里仍爽快地答应了魏船长的请求。魏船长在电话里连声道谢,称到重庆后请马船长喝酒,但马船长并不领情,重重地将电话扔到一边,撇了撇嘴,没有再答理他。马船长不怕得罪魏船长是有充足理由的,因为1975年参加工作的魏船长本身就是马船长的徒弟,去年才从“江汉50号”调到“江汉57号”上任船长。
在长江下游或者海上,由于航道足够宽阔,船与船之间的追越可以信马由缰,后船只要速度足够快,不管前船同意与否,都可以自行追越,径直上前。在川江情况就不一样了,由于航道过于狭窄、弯曲,流态过于湍急、混乱,除非后船速度足够快,并且前船刻意让出有利航道,否则后船若想追过前船,可以说比登天还难。还有,在川江上水航行过程中,船舶的航行速度并非仅由船舶的马力大小所决定,而更多取决于当班驾驶员的驾驶水平,即主要看当班驾驶员能否有效利用航道中紧贴岸边的缓流或者回流,借此最大程度地提高航速。但是,由于缓流或者回流紧贴岸边,如果在时间和距离的把控上稍有不慎,因船舶贴边或者触礁所导致的船毁人亡事故将不可避免。所以,为了有效提高船舶的上行速度,虽然必须充分利用缓流或者回流,但是仍严禁过分利用缓流或者回流,因此,严禁“贪旺走扣”即为川江驾驶员必须烂熟于心的一条安全规则。
现在,魏船长直接要求上前,表面上看似要求师傅高抬贵手让一下,实则不仅欺负“江汉50”船老速度慢,而且自恃已经从师傅那儿学到了该学的本事。言下之意不表自明,即使你“江汉50号”不让,我“江汉57号”凭新船的优势也能强行上前。个中意味,彼有点霸王硬上弓的蛮横和自负。
“江汉50号”艰难驶过狐滩以后,沿北岸以正常车速上行。这时魏船长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要求过黑虎碛后,“江汉57号”从“江汉50号”左舷上前。
“好吧。”马船长懒洋洋地答应一声,突然表情诡异地冷笑了一声。
“江汉50号”过黑虎碛后,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江汉57号”拉了两长两短开始从“江汉50号”左舷追越的声号,但马船长并没有回一长一短表示同意的声号,而是不紧不慢地拉了一短声,表示自己正往右边让。与此同时,马船长突然缓缓伸出右手食指,轻声叫了右微舵,意思是走下黑石和前面中黑石浮标连线的外边。长江上可供船舶航行的安全航道其实就是由一串串红白浮标连成的两条虚线之间的水域,左岸是白色浮标连线,右岸是红色浮标连线。在此连线之内,不管是水深,还是水的流态均能保证船舶的正常航行,而超出该连线航行,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穿浮子”,是严格禁止的,因为连线以外,不属航道部门维护的区域,水深、水下障碍物等直接危及船舶安全航行的因素均不能满足正常航行的要求。现在马船长竟然执意要走航道外面,怎不让我胆怯呢。
我双手满是汗水,紧握着舵把,不敢向右转动分毫。
“右微。”马船长眉头紧皱,右手的食指伸得直直的,大声重复喊了一声舵令,同时转过脸瞟了我一眼,表情明显有点不高兴。
“右微。”我轻声回复着舵令,并且缓缓向右转着舵轮,但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这时,一直坐在在遥控器后面的当班大副张敬友也紧张得站到我的身后。
“江汉50号”巨大的船身微微向右转动着,径直穿过下黑石和中黑石之间的浮标连线,斜向着朝满是荆棘的岸边冲去。待呼啸而至的船身惊飞几只在岸边柑桔丛中栖息的鹭鸶以后,马船长才平静地叫了声稳舵,随即又叫了声左微,接着又叫了声稳舵……巨大的船身挟带着强烈的惯性,在顷刻之间就被马船长调整到与岸线平行的状态,紧贴着醒目的水沫线,发出轻快的呻吟声,风驰电掣般快速上行。此时,船尾激起的尾浪剧烈冲击江岸的哗哗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在“江汉50号”已经当了三年舵工,我从没有见过马船长这样走过船,也从没见过其他驾驶员这样走过船。此刻,我紧张得既不敢看右边迎面而来的岸上高低错落的树木,也不敢看左边远处仍在激流中挣扎着的白色浮标,双眼只是直直的盯着船头那些扑面而来的旋涡、泡漩。确实,谁知道那些诡异的旋涡、泡漩下面不定就深藏着能够将整个船身撞得粉身碎骨的一大堆礁石呢。自我上船开始,马船长就时时叮嘱我和其他驾驶员,必须按航道图上标示的航道走船,今天他是怎么了?
我悄悄侧过脸,偷偷看了看马船长。他翘着二郎腿,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香烟,右手舒缓地平放在面前的窗台上,用他特有并且永远不变的姿势端坐在凳子上,双眼平静地看着船首方向,脸上仍雕塑般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看见前面那个山崖了吗?”船过中黑石以后,马船长问我。
我定睛朝前面看了看,答道:“看见了,那道暗红色的山崖。”
“对。山崖中间的那棵黄桷树也看见了吗?”马船长继续问。
我朝前俯了俯身子,睁大眼睛仔细搜寻了好一刻,终于看到山崖中间那棵隐约可见的墨绿黄桷树。“看到了,在我们船首的左边。”我兴奋地答道。
“好。那你现在就对着这棵黄桷树走。”马船长重新点着一根香烟。
在马船长的指令下,“江汉50号”紧贴着岸边继续上行。虽然有时改变一下离岸的距离,有时又调整一下航行方向,但巨大的船身在缓流和强劲回流的作用下,始终有如离弦之箭般直往前窜。岸边的各色树木和大小村落,扑面而来,稍纵即逝。原本无甚感觉的江风,这时也陡地强劲起来,竟然发出只有下水快速航行才能听得到的呼号声……
“江汉50号”在浮标连线的外面,平稳地走过中黑石,走过上黑石,转过荔枝园,过了磨刀滩,又过了叉鱼子,前后整整一个小时,一直快到武陵碛时,马船长才从凳子上缓缓站起来,将手头的半截香烟在烟缸里摁灭,又使劲捶了捶酸涨的腰身,扭头对一直站在身后的大副张敬友说:“你来,我得休息一下了。等会儿魏汉荣若要上前,你得让着点。”说完,他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地走出了驾驶室。
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大家聚精会神、凝神屏气,谁也没有大声吭一下,谁也没有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确实,与其说我们是在看马船长走船,还不如说是在欣赏一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在表演自己已经修炼一生的精湛技艺。
只有在马船长走出驾驶台以后,我才从无比激动中回过神来。将手中的船舵交给副班舵工邱鸿升以后,我急忙从驾驶台后面的海图柜里翻出航道图,仔细比对了一下刚才马船长所走航路下的所有礁石、浅滩的高度与当天水位之间的差距,我吃惊地发现航道图上所标示的那些大家从不敢涉足的礁石、浅滩上的水深竟然全都能够安全行船。
“确实怪了,我从没有见过马老板翻过航道图,他怎就全记得呢?”大副张敬友同样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张大副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让我顿时恍然大悟。现代意义的航道图是六十年代末期才有的,而马船长上船时的五十年代还没有航道图,也就是说在那个年代,马船长像其他老船长、老船员一样,是将整个川江全装在自己的记忆里了,哪个地方有块礁石,哪个地方有个浅滩,哪个地方的礁石在什么水位可以走船,哪个地方的浅滩在什么水位不能走船,已经完完全全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了。经验和记忆就是他们的航道图,并且与他们的生命同在。
我慢慢走到左舷的打水台,静静地朝船尾后面看了看,“江汉57号”在浓浓的水汽中只是隐约可见。在刚才马船长走船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不仅没有机会再拉追越声号,也没有勇气打电话过来向马船长问个究竟。我敢肯定,马船长刚才的表演同样震慑了魏船长以及他们驾驶台里的所有船员。
毫无疑问,现代意义的航道图肯定来源于无数老一辈船员的经验和记忆。只不过今天,马船长通过他不经意间的表演,向我们尽情展示了他们永不消褪的激情和荣誉!
(来源:研究室 潘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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