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观音滩

作者:潘绍龙   发布时间: 2015-06-09 16:30:49

船过观音滩

——为了永远铭记

引 子

人的一生应该有许多刻骨铭心的记忆,借此不时激起心灵的波澜,否则,你的人生肯定有如一弘死水,进而失去了生的意义。

三峡成库以后的2008年8月,我因出差去了一趟重庆。我既没有像以往那样乘飞机,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乘火车,而是从武汉坐长途大巴到宜昌,然后改乘重庆长江轮船公司的“江山3号”轮从宜昌启航,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川江航道,逆流而上。谁都知道,从武汉乘飞机到重庆,只需二个小时,若坐火车也只需十八个小时,而从宜昌乘船,得三天三夜。我为什么舍弃便捷的交通工具,而偏偏通过乘船这种费时的方式去重庆呢?有人肯定会说,作为一个曾经在川江客轮上工作多年的船员,我一定是在寻找那些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变得模糊的船员记忆。这种猜测并无大的差错,毕竟那秀丽的三峡风景像一幅年代久远的山水画,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日渐朦胧,至于船员们像视死如归的战士一样在激流险滩中搏击风浪的身影,那更有如睡梦中偶尔出现的遥远梦幻,不仅模糊,并且不连贯。但是,谁也没办法猜测到我这次乘船的目的主要在于寻找1987年6月30日发生在观音滩的那饱醮着生与死的搏击中,迸发出的让我一辈子铭心刻骨并且受益非浅的牺牲精神和崇高责任。

在细细回想自己的人生历程时,我深为自己现在所处的社会地位而感到自豪。不是吗?作为一名曾经为社会不屑的普通船员,现在竟然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给人的感觉还真有点点石成金的味道。照理我应该自足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随着自己日渐世故,我竟然感觉自己特像眼前那波澜不惊的满江江水,没有了激情,也丧失了灵魂。确实,眼前的一切因三峡成库以后,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山仍是那些山,同样挺拔,同样秀丽,同样让初来乍到的游人惊叹不已。水为山之魂,但是,那些曾经气势磅礴、一泻千里的水呢?一切只存在记忆和回想里了。没错,我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像眼前的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水一样,在岁月的磨砺下,那些船员生活中孕育的能够激发自己血脉贲张的灵魂和精气,日渐消融,日渐淡漠。时下的自己,还真有一点行尸走肉的味道。

我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我觉得应该找寻那些日渐消融,日渐模糊的记忆。我得让自己振作起来,象年轻时一样,敢于迎接挑战,敢于战胜一切困难,敢于在惊涛骇浪中印证自己的精神、价值和荣誉。

第一章 抢过巴阳峡

一 爱情的力量

色彩斑驳的“江汉50号”有如一只疲惫的野兽,仍停靠在云阳县码头上。机器的轰鸣声在夜空中若有若无,时断时续,象这头野兽低沉的喘息。

这个航次我是当八点到十二点的班。

七点一刻,我夹着航道图,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中间走道,准时进到船舷左边的休息室。舵工徐勤增、曾国华以及大管轮周前胜、加油熊自在已经坐在休息室里了,他们不知在聊着什么,表情一个个显得很兴奋。我将航道图放在桌子上,从舷边的窗子里探出头,看了看船的后部。“江渝4号”开着探照灯仍在“江汉50号”后面的江中间象条焦燥的鲶鱼一样徘徊着。刺眼的光柱在夜空中晃过来晃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高音喇叭竟然没有关,可以清楚地听到有人在驾驶台里大声骂娘。也难怪,“江汉50号”在云阳码头卸了近一个小时的货,“江渝4号”就在我们后面的江中“游”了近一个小时,他们不焦不烦才怪。

“牟大副硬是有办法。”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牟大副。我的赞叹是有道理的,“江渝4号”从奉节码头比我们提前半个小时开航,但不到四个小时时间,牟大副就追上了它,并将它扔到我们的身后。现在它只能在我们后面眼巴巴地等码头了,我们一刻不走,它就得在我们后面这样痛苦地等下去。

班前会开得很简单,我直言周前胜得将机器维护好,如果是因机器原因导致不能在下水船发航之前赶过巴阳峡,不仅我要骂周前胜的娘,全船的人都要骂周前胜的娘。

周前胜是个急性子,边在班前会记录本上签字,边圆瞪着双眼说:“你龟儿子将自己的船走好得了,别操我们机舱的闲心。”

我扔了一根烟给周全胜,懒得与他拌嘴劲。

八点整,“江汉50号”在悠扬的汽笛声中微微颤抖着离开了云阳码头。

我带着舵工徐勤增、曾国华一道进了驾驶台。

四点到八点这个班的当班大副牟时良站在驾驶台后面的桌子前就着昏黄的台灯光,戴着老花镜,形象夸张地在检查他们这个班的航行日志。

马老板站在驾驶员的位置上,指挥上船不久的舵工杨小雄调整船位:“看准了吗?对着前面那盏叫泥鳅石的绿灯,一直沿着北岸上。”

杨小雄答应着,表情有点儿紧张。

在船头对准了那盏航标灯后,马老板叫了声“稳”,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这个班很关键,能否在下水船进漕以前出漕,就看你了。”

“有你马老板在背后给我撑着,肯定没问题。”我将靠近舵机的一把椅子往边上挪了挪,笑着说。

我站到驾驶员的位置后,马老板在我身后叮嘱道:“这一截江面较复杂,要多注意一下那些不要命的下水夜行船以及岸边没点灯的小船,既要保证出漕,又要保证安全。”

“好的。”我答应一声,拿起望远镜,习惯地朝前面黑黢黢的江面瞭望。

“水位电报来了以后喊我一声。”马老板出驾驶台时,又对我吩咐一声。

我同样答应了一声。这几天,马老板一改往日随和轻松的习性,既不苟言笑,表情也特严肃,仿佛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心事压在他的心里,或者在担心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会出现。他对水位电报尤其关注,只要电报员谢平将电报送得稍稍晚一点,他就会问上几遍。我知道,这个航次自宜昌上来以后,我们船就一直顶着涨水头往上行,船走得异常吃力,驾驶部和轮机部都非常紧张,深怕机器在关键时刻出什么故障。毕竟是条三十多年船龄的老船了,象人一样,许多设备和零部件都老化了。马老板象熟悉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熟悉这条船,他放心不下。

徐勤增接过杨小华的舵后,我要曾国华将驾驶台左边的探照灯转向左边岸边。探照灯的光柱象柄巨大的利剑一样划过漆黑的夜空,最后定在右岸水沫线上面的张飞庙那儿。陡立在岩壁上的“江上风清”四个字,在探照灯雪白的光线下异常醒目。古庙上首那棵黄桷树下的夜市正是高潮时分,密集的灯光灿若繁星。此刻,喝夜啤酒、谈天说地以及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虽然隔着四、五百米远的江面,但感觉那热闹平和的气息仍扑面而来。

这时已检查完航行日志并在上面签完字的牟大副走到车钟边上,对我说“严大副,这班就看你的了。”

“放心,误不了你的‘三大炮’。”我笑话道。

“三大炮”是万县下面一个地名,上水若没有码头靠,船一般习惯性在这儿“澎”一下,以方便万县住家的船员回家。至于回家后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久而久之,“三大炮”成了川江船员言语中一个暧昧的字眼,说白了,更多是指男女之间做的那档子事。

“就你小子嘴贫。”牟大副故作恼怒地骂道。

虽然知道牟大副只是嘴巴硬,但对于他的急迫心情我还是能够充分理解的。实在话,不谈船员这个让人感觉卑微的身份,单就作为一个男人而言,在婚姻上牟大副都是个不幸的人。他的第一任老婆是重庆百货的一个营业员,身材修长,模样漂亮,但是大前年却寻死觅活地与他离了,理由很简单:年纪轻轻,不想在家守活寡。这女人不知是可怜牟大副,还是原本特有个性,自己净身出屋不说,还将八岁的姑娘也一并带走了,说以后决不用牟大副一分钱养活姑娘。这女人越是这样,牟大副越是感觉没面子,自此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始终觉得低人一等。去年通过水手长张纯张罗,牟大副总算在万县找到现在这个老婆,虽然是开县山里的,但毕竟是头婚,并且年龄也比牟大副小了将近两轮,应该说牟大副是拣了个大便宜,尝到了老牛吃嫩草的滋味。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娶了这个年轻老婆以后,牟大副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天笑眯眯的,时不时还哼上一两句川剧。在当班时,不管是上水还是下水,都风急火燎加车助舵地往万县赶,好象担心有人将他这个年轻老婆给抢走了似的。有几次因为没有减速,掀起的巨大船浪差点将停在岸边的小船给浪沉了,引得马老板对他好一顿训斥。

“‘江渝4号’怎么让我们上前了?”我递一根烟给牟大副的同时,故意将刚才的话题支开。我压根不相信老态龙钟的“江汉50号”能够凭自己的速度追上“江渝4号”。在川江行船可不象公路上开车,谁的速度快谁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超车,上前。在川江行船,由于江面太窄,有限的航道都是固定的,不到一个点你就不能转向,不过一处坎你就不能加车,各种各样的规矩和禁忌多得很。这种情况下,如果前船不同意你上前,你的技术再高超,速度再快,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前船后面跟着,并且这一跟就是无尽头的,途中航行你得象侦破电影里“吊线”似地跟在后面,靠码头你也得等在后面,前船不离开码头,你就得在码头下面的江面上始终等下去。

“它怎会让我们上前呢?奉节上来后,我一直在它后面跟着。到东洋子时,它习惯地从南边上,我趁它不注意,从北边突然加车上前。待它发现我时,我大半个船身已经上前了。这时候可就由不得它了。”牟大副语气充满了自豪,仿佛为自己出其不意的杰作而得意。

“你在未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强行追越,违章了哟。”我调侃道。

“违章怎了,他们到海事局告我好了。”牟大副呸一口,不屑地说。

“还是爱情的力量大。”一直没吭声的曾国华这时闷声插了一句。

“你龟儿子叽咕个啥子,你难道连色胆包天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吗!”牟大副哈哈地笑着,骂了曾国华一句,然后出了驾驶台。

牟大副前脚出驾驶台,服务部的徐文娟就从左侧的门缝里探出半个头,轻声问:“严大副,今天晚上可以到万县吗?”

徐文娟家住武汉香港路,是我们船上公认的第一美女,不仅人长得漂亮,声音也特甜美,所以船上就安排她专门负责二等舱的客房服务。二等舱是全船旅客服务中的重中之重,算得上是全船的窗口和门面。那个年代普通人很难住得起二等舱,不仅票价高,还得单位出介绍信,所以能够进出二等舱的人,要么是有钱人,要么是国家干部,再就是些人高马大,金发碧眼,周身散发出刺鼻怪味的外国人。船上都说,徐文娟不可能在船上干长,因为他父亲是公司的人事副经理,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在船上待一辈子的,不定早就在机关里为她物色了一位大有前途的金龟婿。对于别人的背后议论我向来是嗤之以鼻,因为徐文娟与谢平谈朋友的事情全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估计谢平私底下向徐文娟介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感觉她平时对我非常之好,比如有时我的朋友或者同学乘船想偷偷住一下二等舱,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她向来都是一口答应,绝不推脱。

正是基于与谢平的关系,所以我故意撩徐文娟:“到万县有约会吗?”

“严大副,你真会开玩笑。即使有约会,也不会到万县哟。”徐文娟快言快语。

“那你为什么关心今天晚上是否能够到万县呢?”我问。

徐文娟迟疑了一下,说:“我妈生病住院了,我想在万县买几只鸡带回去。”

难得她一片孝心。我说:“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好。”徐文娟说,“可我不会挑选鸡。”

“那你找谢平好了,他会挑。”我故意撩她。

她沉默了一刻,说:“不知谢平肯不肯帮忙。”

“只要你开口,全船人都愿给你帮忙。”我说。

“那我马上去问问谢平。”

“对了,”在她准备离开时,我喊住她,“如果谢平不愿帮,你就找我好了。能够为你这样的大美女效劳,可是我三生有幸哟。”

……

二 全线涨水

九点钟的时候,电报员谢平悄没声息地进到驾驶台。

谢平毕业于大连海事大学电报专业,瘦高个,平时对人总是一脸笑,在船上非常讨人喜欢。他与我是真正的老乡,都是武汉市江夏人,只不过我出生在马鞍山镇,而他出身在大花岭镇。因为是老乡关系,加之性格投缘,所以在船上我们俩的关系最铁,大小事情,不管于公还是于私,都互相帮衬着。只不过最近一段时间谢平有点烦,不仅话少了许多,平时那种轻松自然的笑容也淡了许多,这主要是缘于他与徐文娟的恋爱出现了障碍,因为徐文娟的父亲不同意她在船上找朋友。为这事平时我没少鼓励谢平,要他不要气馁,更不要丧失信心,毕竟恋爱是他与徐文娟之间的事,她父亲充其量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虽然我作了很大的努力,也费了许多的口舌,但感觉我的鼓励对谢平作用不大。至于个中关键所在,谢平也从没有向我公开过,我也不好过多地深究。

谢平将电报在电报夹上夹好,然后在登记簿上签好字,招呼未打一声就往外走。

我喊住他,故意问:“谢平,有电报吗?”

“嗯。”谢平闷声答应一声。

“什么内容?”

“水位电报。”

“涨还是落?”

“涨。”

“哪段涨?”

“全线都在涨。”

他冷冰冰的回答让我不知道再问他什么才好。在我迟疑的那一刻,谢平像进来时一样,一声不响地出了驾驶台。他肯定已经明白我刚才问他的那些话是没话找话说,全是废话。

不知是谢平失落的情绪影响了我们还是怎的,反正有那么几分钟,驾驶台里竟没有一个人吭声,感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情绪笼罩着我们。机器单调的轰鸣声显得比平时清晰了许多,浪花拍击船头所引起的起伏也显得更加强烈。这时我想起马老板交待的事情,就要坐在车钟后面的曾国华去喊马老板。

马老板的房间就在驾驶台的后面,没一会儿功夫他就进了驾驶台。他径直走到放电报夹的桌子前面,打开遮光灯,低着头,很仔细地看着电报。大约五分钟后,他才放好电报夹,将遮光灯关上,端了一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我的后面。我递了一根烟他,自己也点上一根。虽然背对着他,但从驾驶台前面的玻璃反光中我仍可模糊地看清楚他紧锁着的眉头,我知道那个他从没有明说的心事仍在他的脑子里冲撞。

“小严,重庆的水位十七米涨,万县的水位也是十七米涨,那意味着丰都水位是什么样的情况?”在一根烟几近抽完时,马老板在我身后好似自言自语地问。

我在心里很快测算了一下,然后告诉马老板:“丰都的水位最少得有十一米了,并且也是涨。”

“丰都水位十一米以后观音滩晚上上水禁航,明天晚上我们只得在滩下扎水了,至于过滩也就只能在后天早上了。”马船长絮絮地说。

“是呀。”我答道。

“但是到了后天的早上,重庆下来的洪水也刚好抵达观音滩,也就是说我们过滩时,丰都的水位不仅有可能达到十二米,并且有可能刚刚遇上涨水头。”马老板的声音这时明显有点儿担忧。

“老板是担心我们船过滩有困难?”一直没吭声的徐勤增问道。

“说实在话,还确实有点儿担心。”马老板说。

“以前我们也经常遇到大洪水,我们不是走得好好的吗?”曾国华插了一句。

“你才上船不久,不是十分清楚。我在船上三十来年了,在观音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洪水。以前虽然遇到过超过十二米的洪水,但是那是退水时过滩,现在却是涨水头过滩,心里确实没有底啊。”马老板轻轻叹口气,然后自个儿点着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从没有见过一向举重若轻的马老板面对一个观音滩竟然变得心事重重,就安慰他说:“凭你的操作水平,过观音滩肯定没问题的。”

“操作水平?”马老板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你小子是在故意恭维我了。你知道,在金刚背以下,操作水平还起些作用,过了金刚背则全靠船自身的力量了。”

“你是担心船的机器在关键时刻不争气?”我听出马老板话里的意思。

“确实有一点。”马老板肯定地说。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这个航次“江汉50号”从武汉开航后机器就出了两次故障,第一次是在城陵矶码头开头时车钟失灵,第二次是过葛洲坝三号船闸时倒车不来。这两次因机械故障引发的险情,如果不是驾驶台操作得当,肯定会出大事故了。“船毕竟象上了年纪的人,不服老不行哟。”

“那明天船到万县后,得安排轮机部加强检修,防患于未然。”我建议道。

“是该这样。”马老板长吁一口气,“做船的人是越做胆子越小哟。”

“小心撑得万年船。”我附和道。

这时马老板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继续说下去,问我:“与栈溪沟信号台联系了吗?”

“马上联系。”我答道,然后拿起高频电话与信号台联系。

联系的结果是整个巴阳峡到万县之间的气候条件都非常好,船舶航行动态也正常。根据计划,下水船明天早上一点钟按客班船在前,拖轮船队在后的顺序从万县港依次开航下驶。客班船速度快,二点半左右就能到达巴阳峡上口。也就是说,如果“江汉50号”在明天早上二点以前不能出漕的话,就只能在巴阳峡下面的牛崽碛抛锚,等待明天早上速度较慢的拖轮船队全部过完后才能进漕。根据拖轮船队的速度,那起码得等到五点半左右。

马老板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对我说:“告诉信号台,我们可以在二点以前出漕。”

我马上对信号台讲:“50号可以在二点半以前出漕,现申请上水进漕。”

“好的,我们马上给你们发上水信号。”信号台一位年轻的女信号员用悦耳的重庆口音,同意了我们的申请,同时嘱咐我们,“现在是涨水头,50号应注意江面的漂浮物,防止打坏车舵。”

“谢谢。”我在电话里诚恳地感谢道。

毫无疑问,我的感谢是出自内心的。除了船员以外,人们对川江信号台和信号员的了解太欠缺了。信号台一般设置在人迹罕至的危险航道中,并且只有两、三个女信号员,她们既要负责上下水船舶的指挥安全,同时还得自己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个中艰苦和辛酸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所以,航行在川江的大小船舶对那些信号员特客气,在乘船以及捎带土特产方面能够提供帮助的话,大家谁也不会推辞。据我了解,多少年来唯一反映信号员生活的文艺作品是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但从中人们感觉至深的是如画的三峡美景,至于信号员承受的巨大工作责任以及无尽的孤寂却很少有感觉和印象。

三 迷一样的马船长

马老板自进了驾驶台后就再也没有离开。看到左岸半山腰栈溪沟信号台悬挂的上红下绿信号灯后,他将我从驾驶员的位置上换了下来。虽然同样是船舶驾驶员,但在不同等级驾驶员的责任分工上却有较大的差别。船长平时并不当班,但是对于通过船闸、大桥、靠离码头、危险滩漕以及他自认为应该由其亲自指挥操作的航段,他都必须身先士卒,亲自指挥。至于大副、二副和三副,他们仅负责他们当班那一时段的航行安全,并且分工极为详细,相互之间不能互相代替,更不能以下犯上。应该说,船员在工作分工和工作责任上有着明显的半军事化性质,不仅严格执行下级服从上级这一指挥原则,并且在时间观念和团队精神方面与军人有着同样的要求。

巴阳峡全长22公里,是整个川江唯一的全年控制河段。控制河段是川江所仅有的,既是川江有别于长江中、下游航段的一种特有的表现形式,也是川江航段充满危险和刺激的证明。如果用通俗的语言进行表述,所谓控制河段是指某一距离内的航段,由于受航道宽度、水深条件以及曲度半径等自然因素影响,由信号台对通过该航段的上下水船舶进行统一指挥。如果信号台发布的是上行船舶通行信号,那么下行船舶就得无条件在航段上面利用减速、抛锚等措施进行等让;如果信号台发布的是下行船舶通行信号,那么上行船舶同样得无条件在该航段下面选择适当的等让点进行等让。由于川江水位一年四季变化特别大,所以许多控制河段只是季节性的,有的是洪水季节控制,有的是枯水季节控制,而有的是中水位控制。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中的那个信号台其实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白鸽背信号台,它仅负责洪水期对通过瞿塘峡的上下水船舶进行控制,其他水位这个信号台是停止工作的。巴阳峡之所以必须全年控制,这是由巴阳峡的特殊航道结构和不同季节的水文流态决定的。两山之间为峡,西陵峡、巫峡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峡谷都是这样,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峡底是婉延流淌的江水。奔腾不息的江水虽然同样穿巴阳峡而过,但是在不同的水位,其流态却完全不同。在洪水期以下,整个巴阳峡最宽处不到五十米,而最窄处则只有三十米,两岸全是刀砍斧凿般的石壁,大小船舶就象航行在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里,仿佛站在舷边只要一使劲就能跳到岸上。这样狭窄的航段,是没办法保证船舶会让安全的。而在洪水期,这条看似人工开凿的沟渠整个全部被洪水淹没,并且两边种满庄稼的农田也全部淹没在洪水之下。由于地势高低不平,导致至整个江面流态紊乱,既不能判断水下障碍物,又不能确定航道水深,稍有不慎,船舶要么搁浅,要么触礁。所以,在这样复杂的航段,只有减少上下水船舶的会让机率,并且由船长亲自指挥,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船舶航行安全。

象平时一样,马老板舒适地坐在那张高脚凳子上,全身心异常轻松地指挥着船舶。雷达显示屏上绿色的光亮将他的身形象一尊已经定格的雕像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在他手下工作多年了,但我始终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哪一类人,就他平易近人的秉性而言,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船之长;就他象我们一样作为一个普通船员而言,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位老红军的儿子;就他高超的驾船技术和严谨的工作作风,谁也不会相信他曾经是一个喝一口白酒就一口馒头的酒精依赖者;就他一米八六的身材而言,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老伴只有一米五的身高……确实,在马老板的身上有太多让人迷惑或者是着迷的地方,但是正是由于有着这么多让人迷惑或者着迷的东西,才使我也及许多的真正船员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能自己。说起来谁也不会相信,自我上船认识他那一刻起,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我刻意模仿他的操作技术,模仿他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喝酒抽烟也是从他那儿学会的。

此刻,他翘着二郎腿,将右手伸进衣袋里摸索了一刻,最后抽出一根香烟叨在嘴上,然后打着打火机。在打火机的火苗燃得热烈以后,再缓缓地将这团火苗移近嘴边,将叨在嘴上的那根香烟点着。他的手臂很长,使人感觉从打着打火机到点着香烟的那一个几乎是连惯的动作不仅漫长,而且幅度很大,就象现在许多电影镜头里特意将动作拉长放慢一样。那火苗在整个移动过程中是微微颤动的,那不是因为气流的扰动,而是因为拿打火机的手在微微颤抖。大凡喝酒成癖的人都有这一明显的特征,由于长期受酒精的麻醉,其控制神经已经不能准确地把握和掌控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香烟点着后,他轻轻地吸一口,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含在嘴里的香烟,缓缓地移到膫盖上,这个动作同样悠长,并且微微颤动。只有在这个动作完成后,一缕淡淡的轻烟才从他的嘴巴里缓缓地吐出来,其过程同样缓慢悠长……从船舶进入巴阳峡到驶出巴阳峡的两个多小时里,他就这样看似悠闲地吸着香烟,缓缓地喊着舵令,整个身子动都不动一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或者他压根就没有将周围的一切放在心里。

我太熟悉马老板现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姿式了,因为每临危险航段或者进出船闸等需要他亲自指挥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副姿式。在整个川江有水平的船长我见过不少,但我从没有见过象马老板这样越是危险时刻越是气定神闲的船长,也没有见过能够以自己的气定神闲感染驾驶台里的每一个人的船长。确实,这不仅是一种魅力的力量,更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在我的印象里,临到关键时刻,有的船长会站起来指挥,整个上半身几乎是本能地探出驾驶台前面的窗户。还有的船长,每临危险关头,会神经质似地大喊大叫,每一声声口令简直不是从口里喊出来的,感觉就象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等等,不一而足。仿佛他们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自己的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指挥船舶安全驶过一个又一个急流险滩。唯有我们马老板,始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从没见改变过。

四 我的苦恼和困惑

二十三点五十分时,做“零到四”这个班的二副王维新接了我的班后,我走出了驾驶台。

象每次早上靠万县码头之前一样,驾驶台后面休息室里都坐满了人,驾驶部、轮机部、服务部和餐务部的人都有。这些人都是家住万县的,因为要不了多长时间可以回家了,大家的表情流露出一丝丝抑制不住的兴奋。虽然都知道船已经进了巴阳峡,也就是说上水到万县的最后一个障碍已经消除了,但大家仍七嘴八舌地问我船的动态,比如船能否在天亮以前靠万县,靠哪个码头等。在我告诉他们船可以在三点多抵万县港以后,大家兴奋的表情更加明显了。

船员确实是一个特殊的群体,长年累月随船在江上漂泊,难得与家人团聚,所以每次临到可以回家时,一个个都特激动,特亢奋。这种激动和亢奋不仅表现在他们的表情上,同时也表现在他们的行动上。比如,现在虽然是凌晨时分,但是不管是当班的还是不当班的,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将自己全身上下整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男的肯定要将平时蓄得象乱草一样的胡须刮得一根不留,讲究一点的,还要在头发上喷上发胶,将原本乱蓬蓬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放在柜子里平日舍不得穿的皮鞋也找了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亮得光可照人才住手。女的比男的要复杂得多,将衣柜里最合身、最漂亮的衣服找出来,换下那千篇一律的白色工作服。头发用洗发水洗得干干净净,用电吹风细致地吹出各种各自喜欢的发型,并别上形态各异,色彩艳丽的发夹。长得有点姿色的,自信心要强多了,因而只在脸上抹上些许脂粉,追求那种好看不过素打扮的境界。长相稍差一点的,那脂粉就抹得非常厚,力求将脸上的那些坑坑洼洼、麻麻点点都遮掩住,同时还要描眉,涂唇膏,仿佛不尽心尽力将自己修饰好,就羞于回家见人。

确实,如果与平日相比较,只要在船即将到达一个许多人都准备回家的码头,比如武汉港、重庆港、宜昌港和万县港,船上肯定会一改往日那种机械、单调或者乏味的气息,每个地方,每个角落立时充满了生气。毫无疑问,这种变化是因为大家可以马上回家,而因为可以马上回家,进而衣着、表情和心情也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彻底冲淡了平日那种机械、单调或者乏味的气息,使人真正感觉甚至真实触摸到了生活的真谛。

我不想在此隐瞒自己的内心的悲哀,更不想将船员生活中痛苦的一面有意加以遮掩或者修饰。不是吗?人活在世上原本真实的生活就是现在我所见到的这种生活,人们的衣着光鲜,人们的表情轻松,人们的心里充满希望和期待。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但是对于船员来说却非常难得,甚至称得上非常奢侈,因为在从武汉到重庆七天一个往返中,只能回家一次,而在这一次回家中最多只能够在家里睡上一个晚上,有时甚至只能待上一、两个小时。遇到因扎雾、搁浅或者发生机械故障导致晚点,有时连家都不能回去。所以,每次到码头以前,看到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孔,我的心里就会涌上一种无以言状的痛苦情愫,既为自己感到悲哀可怜,也为所有的船员感到悲哀可怜。

此刻,象以前每次感觉一样,我心里特不舒服。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船尾,扶着栏杆,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天上的云层肯定非常厚,非常低,因为在这漆黑的天空中竟然看不到一颗星星。两岸山坡上的村庄仍有几盏昏黄的灯光,但是,怎么看都象瞌睡人的眼神。机器的轰鸣声和船尾的浪花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比平常嘈杂了许多,但我仍分明听到不知名的夜鸟从头顶飞过时的嘶鸣,声音短促,凄凉。我盯着每一盏与船身擦身而过的浮标的红色灯光,盯着不动,眼见着灯光由明亮进而昏暗,由昏暗进而模糊,由模糊进而慢慢融入夜色之中。这盏灯消失了,我再盯下一盏灯。一盏接着一盏,就这样延续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这种习惯,但可以肯定,是与寒梅结婚以后才有的。没错,是结婚以后才有的。至于个中原因,说出来肯定大家都不会相信,因为我觉得那灯光太象寒梅的眼睛了,因为每次与她分别时,她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感觉眼泪立刻就会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我最怕她在我的面前流眼泪,所以,只要看到她的眼睛泛出红色,我就会立即转向离开,或者将自己的眼睛转向其他的地方。这样,寒梅的眼神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是由清晰,进而模糊,进而融入了茫茫的人海中了。她确实好哭,并且只要一哭,眼睛就红红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在看那些航标灯时,只看红色的,至于绿色的,从来不看。

我在船尾好象站了半个小时,不,好象有一个小时。突然有人小声地喊我,将我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扯了回来。原来是舵工张兴扬,他告诉我,“江汉56号”轮在用高频电话喊我。

我匆匆赶到驾驶台。让我始终不及的是,与我通话的竟然是寒梅。出于习惯,我马上让她将电话频道从通用的六频道调换成八频道。那时船上用的高频电话象现在许多的士安装的高频电话一样,相互之间的通话内容是无秘密可言的,但如果换成八频道,收听的人就会少得多。当然,我知道即使换成八频道,也只是自欺欺人,毕竟好事者还是大有人在的,他们也会换成八频道,说不定他还会在电话里厚着脸皮油腔滑调地调侃你两句。以前我也经常做这样的事。这种恶习既是好奇心使然,但更多是寂寞使然。

“妞妞病了。”

“是吗?”我心里一惊,眼前立时浮现出女儿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

“阑尾炎,已经穿孔了。”寒梅的声调已经有点失真,我不知道是电波信号不好,还是她在电话那头哽咽。

“她现在在哪里?”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

“昨天晚上被易老师送到协和医院了。”

“那你准备怎样?”

“我已经向船上请了假,船到宜昌以后,我就下船,乘晚上的班车回武汉。”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变得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说我已经看到下水船的探照灯光了,此刻他们可能正着急地想与我们船进行电话联系,我得将电话调到六频道。

“好,我知道了。”说完,我将电话调到了六频道。

驾驶台里一片寂静,马老板仍保持那种姿势坐在凳子上,侧面雷达的光线照着他那轮廓他明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更象一尊冰冷的塑像。舵工小车双手握着舵轮,双眼盯着前方,嗓子里低沉地回应着马老板的舵令。那忽明忽暗的烟头,证明二副王维新仍坐在摇控器后面的黑暗中。变电箱、应急舵、信号箱以及摇控器上的红灯、绿灯和黄灯仍在黑暗中闪烁,但此刻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轻快和热烈,让人感觉异常冷酷,甚至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瘫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思绪象拧开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淌。在船上工作这么多年了,这是寒梅第一次通过高频电话与我联系。我知道她的个性,外表特柔弱,内心却特坚强,不是在万不得已,或者是自己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向人提要求的。我与她有如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她可以忍受,但是她绝对忍受不了妞妞所遭受的病痛和风险,所以在电话里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她分明在征询我能否赶回武汉,希望我能够与她一道承受压力。但是我能够向马老板申请回家吗?

下水的“江汉56号”即将与我们船相汇了。我走到驾驶台左边的打水台边,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渐行渐近的“江汉56号”。感觉那巨大的黑色船体象一座大山一样朝我逼过来,让万分无奈的我倍感压抑。红色的闪光灯在船的右舷不停地闪烁,在我看来,那分明是寒梅闪烁着泪花的眼睛。

“呜—”,我们船鸣了一短声,那既是会船的声号,也是对“江汉56号”的致意和问候。

“呜—”,“江汉56号”也回了一短声,表达着同样的心情。

两船船首即将相会那一刻,我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在空中无力地朝对方挥了挥。黑暗中,我模糊地看见对方的门框那儿也有一只白晰的手在朝我无力地挥动。无需看清面孔,我知道那是站在黑暗中的寒梅朝我挥手。

即使是今天,我仍为自己当时的懦弱而懊悔不已。因为象现在这样在驾驶台相会的情况在每一个航次中都会出现两次,但是以往我们都会站在打水台上,不仅向她挥舞着双手,并且在嗓子里会歇斯底里地喊出只有相互之间才能理解,才能读懂的吼声。

今天我怎么了?寒梅也怎么了?

五 有点黄色的“三大泡”和马老板的无奈

三大泡是万县港北岸下面的一个地名,离城区有两公里多路程。这地方岩石陡峭,水流紊乱,岸上怪石林立,人迹罕至。之所以得名三大泡,是因为在这片水域中有三个巨大的泡旋。三大泡下面不远处就是万县港的晒网坝锚地,许多等待通过巴阳峡控制河段的拖轮船队或者单船,就在晒网坝抛锚等候。但是在川江船员的口里,三大泡却是一个充满暧昧意味的地名,其内涵早就超过了泡旋的范畴。这主要是缘于解放前许多在晒网坝抛锚船舶上的船员耐不住船上的枯燥和寂寞,推着小木划就近靠到三大泡这个地方,然后到岸上找一个相好的温存一个晚上,到天亮时再推着划子回到船上。久而久之,只要船靠上三大泡,人们的脑海里就自然而然地延伸出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船员上岸找相好的,二是一个晚上连续缠绵三次。

由于万县港没有多余的码头,“江汉50号”即使三点半钟左右到达万县港,也只能在码头对面的娥媚碛抛锚,待靠在码头上的“江汉57号”在十点离开后,才能靠码头上下客,家住万县的船员这时才能回家。对于这些船员而言,这样凭空损失了近七个小时的宝贵时光。所以,应船员的要求,也考虑到船舶的安全,许多上水无码头可靠的客船,往往在三大泡“澎”一下,待家住万县的船员全部下船后,再到指定的锚地抛锚。当然,在三大泡能够下船的仅限于家住万县的船员,至于其他船员以及在万县港下船的旅客,是绝对不允许下船的。这不仅是纪律,也是安全需要。

船抵三大泡时刚刚三点,这地方不是正规码头,水流以及礁石均较为复杂,不管是用车还是用舵,稍有不慎,均容易导致船舶触礁,所以,象每次“澎”三大泡一样,马老板都亲自指挥。左右两边的探照灯全都转向岸边,雪亮的光柱将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根枯枝败叶都照得一清二楚。三大泡位于江边的一个洼处,属典型的困档水,上游下来的湍急江水径直扑向那近三十米宽的陡峭石壁,发出让人惊心动魄的吼声,然后在石壁的反作用力下又象离弦之箭一样折向江心。这种情况下,三千六百总吨、七十多米长的“江汉50号”要靠上那块陡立的岩石在操作上非常困难,既要顶住折出的江水使船身能够顺利靠上去,又要防止扑向岩石的那股江水冲击船的左首部,导致整个船身被死死地困在岩石上。

每次“澎”三大泡,马老板都无需象平时一样对大家提出具体的严格要求,大家齐心协力,心照不宣,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措施,都在有条不紊中得已完成。你看,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光可照人的牟大副拧着蓝球大小的靠把球一直站在一层甲板的船舷边,当船首即将搭上岩石的那一刻,他及时准确地将靠把球垫在船身与岩石之间,有效地缓解了船体与岩石之间的撞击力度。他的动作虽然仍然熟练,但那身穿作却让他看上去非常滑稽。紧接着站在船尖上的水手长张纯大喊一声,腰身一扭,优雅地一扬手,霍地将拧在手上的撇缆扔向三十米外的“石牛”。让人匪夷所思,只有脸盆大小的“琵琶头”就准确地套在了“石牛”的鼻子上。在“琵琶头”套在牛鼻子上的一霎那,站在打水台上的马老板立即叫了停车,同时左微舵。随着舵工响亮的应舵声,巨大的船身象块乖巧的积木一样,稳稳地靠在了岩石上。水手长张纯一声长长的口哨声还未停顿,站在二楼跳口的客运部主任邹昌就拉开了不锈钢护栏,站在他旁边的几个女服务员急不可待地一声喊,将五米多长的跳板一下推出舷外,准确地搭在岸边的岩石上。与此同时,几个年轻的水手麻利地跳到岸上,迅速将安全网在跳板下面铺开,并用细麻绳牢牢地系在岩石上……

将二十多位家住万县的船员送上岸,离开三大泡,然后在万县港十七码头对面的娥媚碛抛好锚,已经是凌晨三点五十了。

我躺在床上,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脑子里满是寒梅和妞妞的身影。在一般人的眼里,船员都是一群桀骜不驯、粗俗不堪的人,要不自古怎就有好女不嫁开船郎的说法呢。但是,从我自身对船员的理解而言,社会上对船员的认识是敷浅的,他们的桀骜不驯或者粗俗不堪应该与他们从事的职业相关,不是吗?跑马走船三分险,在生与死之间容不得他们有些许的犹豫或者温柔,他们只能用冷冰冰的言语,有时甚至是叫骂才能使相关的措施得到及时落实,从而保证生的希望在急流险滩中得到延续。应该说,是工作、职业和责任造就了他们为社会不齿的习性。但是,在亲情上船员却比社会上许多的人更为浓烈,只是这浓烈的亲情更多深藏在每个船员的心底,其表现方式并不是在言语上,而是在少之又少的行动上。每次船舶靠泊码头时,溢满全船的兴奋气氛,就是他们最真实、最朴素的亲情爆发。毋庸置疑,在家庭责任的承担上,船员确实欠缺太多,但是,这同样是他们所从事的工作、职业和承担的责任所导致。

我怨恨自己的船员职业吗?是的,我怨恨,但是我从没有因怨恨而怠慢自己的职业或者推卸自己的责任。在我认识和知道的所有船员中,都有我一样的感受和心情。只是我困惑,这种矛盾真的就会这样伴随我一生吗?我想了许久,最终的答案仍是我别无选择。

胡思乱想中,突然听到马老板的声音:“睡着了吗?”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没睡着。”

“就知道你睡不着的,起来,陪我喝喝酒。”马老板说。

马老板安排当冷班的舵工小况将他房间的一个小茶几搬到驾驶台前面的走道上,然后又搬了两个小方凳放在茶几的两边。平时马老板喝酒对菜没什么要求,但今天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几个很奢侈的菜:一碟子白砍鸡、一碗昨晚上剩下的红烧牛肉、一碟子凉拌胡豆。

“这儿喝酒凉快,景致也好。”马老板自言自语地说着,在茶几上摆下两个大玻璃杯。这种钢化玻璃杯是公司里专为二等舱定制的,圆口方底,杯中间印有一个红色的锚,看上去既精致又漂亮。

酒是江津老白干。这种酒船员特爱喝,不仅是因为价格便宜,只一块六一瓶,主要是这酒度数高,五十六度,喝到肚子里实打实,喝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既不打头,也不现丑。

“老规矩,锚下水。”马老板自己给自己斟着酒,一直将杯子里的那口红色的锚淹没才住手。其实他说这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控制自己喝酒的数量,以酒淹没那口红色的锚为限,其二是避免误事,如果船没有抛锚则不喝酒。

马老板准备给我倒酒时,我将他手上的酒瓶夺了过来,一下就将自己面前的那个杯子给倒得满满的。

马老板没有制止我,躬着身子,只是望着我笑了笑。

俩人深深地喝了两大口后,马老板先开了口:“想到万县下船吗?”

我嘴里嚼着一块牛肉,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宝贝姑娘病了,是得回家看一下。”他斜看着我,拖长声音说。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在武汉开航时,他就强调,船上加起来就三个驾驶员,一人顶人班,缺了谁船都开不了。现在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如果今天我允许你在万县下船,你敢下吗?”马老板很响地喝了一口酒,眼睛直视着我问。

我避开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如果你同意,我为什么不敢?”

“放屁!”我的话音还未落,马老板将筷子使劲往茶几上啪地一顿,冲着我骂道:“就知道你小子是个孬种,关键时刻就软蛋了。”

这一下弄得我更不明白了,我不就是想回家看看孩子嘛,怎就成孬种?成软蛋了?

“你别给我装糊涂。”好象只是眨眼功夫,马老板的脸涨得彤红,我知道这是酒给烧的,而是给气的。

“我装什么糊涂呀。”我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你——”马老板直瞪着我,半天说不出话,突然一抑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大半,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那一霎,我看见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这种亮光我是见过的,就是他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见过,但是那次他硬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别这样,马老板。”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伤心。

“真的,小严,你知道的,多年来,我不仅是将你当徒弟看待,并且是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他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全倒进口里,“真的,我没想到你关键时刻竟然不会帮我一把。”

“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呀。”我将酒瓶抢在手里,不让他再往杯子里加酒。他已经是五十六岁的人,酒量已经大不与前。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会误事,所以去年在全船大会上宣布,他只在抛锚和靠泊后才喝酒,并且每次喝的量绝不超过杯子上的那口锚。如果违反,任何人都可以将他的酒杯、酒瓶给扔到江里。

“你真的不知道我要你帮我什么吗?”他的身子已经有点歪斜,眼角里噙着泪花,用一种希望的眼神看着我。毫无疑问,他希望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要求。

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一激灵,脱口而出:“打观音滩?”

“对,打观音滩!”马老板坐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突感陌生的老人,足足过了近一分钟,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的,马老板,我真的将打观音滩的事给忘了。”我没有说假话,自接到寒梅的电话后,我早就将观音滩给扔爪哇国去了。

“那你还下船吗?”马老板小声地试探着问我。

“你不是说过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天垮下来,我也不下船。”我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

“哈哈哈。”马老板怔怔地看了我一刻,突然咧开那少了几颗牙齿的嘴大笑起来,然后从我手里夺过酒瓶:“加满,加满。”

在我的酒杯加满后,我指着他的酒杯说:“你也加满?”

他却象调皮的小孩样,飞快地将自己的酒杯藏到身后,不停地摆着手说:“我嘛,老了,不中用了,得靠你们年轻人给撑着。”

最终我一个人将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喝完了。

第二章 一切为了观音滩

一 万县港和法国姑娘露丝

在船靠好万县港17号码头后,我被旅客们嘈杂的叫喊声吵醒。

万县港是位于重庆和宜昌中间的一个最大的港口。上、下水客船都要在这个港口停泊几个小时,除了上下旅客的需要外,更多是补给船上的诸如猪肉、蔬菜等生活用品。那时候整个川江交通仍然落后,各种农副产品在流通上受到极大的限制,所以,这些地方出产的农副产品较之其他地方要便宜许多。由于停泊时间较长,大多数船员都会趁这段时间到岸上买一些土特产。一般而言,船员一年四季更多是买一些鸡、鸭、猪肉以及鸡蛋、鸭蛋等,而不同的季节则有所侧重,比如春天多买些香桃、樱桃等时令水果,夏天则更多是买些水柿子、栛枝、桂园和猕猴桃等,而秋冬两季则要复杂得多,水果有柑子、桔子、柚子等,而肉类则有猪肉、狗肉和羊肉等,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碰上野猪肉、獾子肉和野羊肉。可以说,秋冬两季是船员最忙的时候,也是船上空间最紧张的时候,除了船员房间堆满了不同的水果外,两边的走道上也堆满了各色水果。甚至走道两边的栏杆上也挂满了血淋淋的狗肉、羊肉等,感觉象进了屠宰厂。当然,船员自身家里肯定用不着买这样多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是受亲戚朋友亦或上级领导之托,帮他们带的。船员就是非常厚道实在的一类人,只要有人托他们办一点他们自认为能够办到的事情,他们绝不会推辞,并且力求将事情办好。

这段时间,船上也允许旅客到岸上转转,既可以买一些自己中意的土特产,也可以什么都不买,纯粹为了看看热闹。当然,为了防止旅客掉船,船上不仅通过喇叭三番五次向旅客强调回船的时间,并且在跳板旁边最醒目的地方,立了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开船的时间为中午12点整。船可不能与一般的客车相比,成百上千的旅客,是否下船以及是否上船,你是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清点清楚的,所以,在船上时常发生旅客掉船的情况。只有千叮咛,万嘱咐,才能尽可能避免掉船这种情况的发生。

由于八到十二是我的班,所以洗嗽完毕后我就习惯地到驾驶台去看了看。只有马老板一个人坐在驾驶台抽烟。他告诉我他不想到岸上去转,就在船上帮我和舵工徐勤增值冷班。徐勤增已经到岸上去了,现在我也可以上去。

下到三楼时,我碰到正往楼上走的大管轮周前胜。他仍穿着一身油里吧叽的工作服,好象刚从机舱出来。

“不到岸上转转?”我与他打招呼。

“转不成了,得检修机器。”他说。

“怎了?”我知道平时轮机部再怎样忙,也不至于连现在这点时间也得利用上。

“怎了?还不是你们那个马麻木发了神经,要求我们轮机部得利用在万县港停泊的机会,将机器检修一下,说是为了打观音滩。”周前胜一脸不高兴,竟然称呼马老板为马麻木。

“是马虎不得。”我想起从武汉出来,轮机部接连发生的两起机务事故,感觉马老板的担心不无道理。

“就你们驾驶部喜欢小题大作,不就是一个观音滩吗?以前又不是没有打过,何至于神经兮兮的。”周前胜朝我摆摆手,就往楼上走。谁知刚走上两步,又转过身来对我说:“严大副,到岸上帮我买五斤鸡蛋行不?”

“不行,这事我帮不了,你得找别人。”我没理会他,径直下楼去了。我说的是实话,我得到抓紧时间买二十只鸡,这可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肯定没办法腾出手来帮他买鸡蛋。

洪水天到二道街确实方便。由于水位几乎与二道街的街面一样平了,所以十七码头的囤船内档就紧靠着二道街的街沿子。我从船上的跳板下来,走过囤船甲板,再走过十来米长的铝合金跳板,就到了二道街了。这个水位下,“江汉50号”与二道街两边的楼房几乎成了一个整体,乍一看,好象只要翻过船舷就能直接上到最近的那栋楼房上去。但是若是在枯水天,从船上上到二道街,对于体力不支的人可算得上是一次真正的考验,一百二十四级台级,就是正常人从下面一口气爬上去,都有点吃不消,其他的人非得爬一段,再休息一会,然后再爬一段,再休息一会。上坡虽然费体力,但下坡则要担风险了,时常有些人稍不留神就会从台阶上滚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特别是阴雨天,摔跤的人更多。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枯水天,我们买的少则几十斤多则几百斤的水果或者牛羊肉什么的,一个个是怎样扛到船上去的。

二道街是万县市临江的一条街,既狭窄,又破旧。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和滩位,主要是经营土特产以及三峡石等手工艺品。船上的旅客更多是在东段的下街一带转悠,这儿卖的主要有三峡石、竹器以及蜀绣等手工艺品。而船员下了船,很少有人在下街一带留连,大多直接赶到上街一带,因为卖鸡鸭鱼肉以及各色水果的摊贩全都集中在这儿。由于时间较紧,我直接就赶到卖鸡的摊位那边。这些鸡是货真价实的土鸡,全是由农民用苞谷和高梁养大的,不象现在的市场里卖的鸡,全用激素催大。所有的鸡全装在竹笼子里,大的竹笼子可装二三十只,小的也可装十来只。我在一个抽叶子烟的中年汉子的竹笼子前,谈好价,就开始选鸡。我弯下身子,将手伸进笼子里,张开手掌直朝那些鸡的头上打去。在突然的惊吓之下,满笼子的鸡又是叫又是跳,乱得一塌糊涂。中年汉子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选鸡的,伸手想制止我。但我懒得理会他,在他仍然目瞪口呆时,顺手将已经瞅准的那几只叫得最响,跳得最高的鸡给拧出来装进旁边已经准备好的两只空笼子里。这样每个笼子里选三五只,很快我就选好了二十只。然后称重付钱,前后不到十五分钟。

我离开那中年汉子时,他仍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也难怪,这种选鸡的方法是我的独创,并且是在历经多次教训以后总结出来的,他怎能领悟得到呢。

到二道街东段时,我碰到水手张良平,他带着那个长着一脸雀斑的法国姑娘正在耐心地挑选三峡石。

毫无疑问,张良平是“江汉50号”首出一指的帅哥,不仅长相好,并且弹得一手好吉他,船上的大姑娘小嫂子们特喜欢他。但是在这个法国姑娘身上,印证了他不仅可以讨得国内姑娘们的喜欢,同样可以讨得外国姑娘的喜欢。用重庆话说,他认识这个法国姑娘确实有点儿喜剧。那还是昨天凌晨,船刚进到葛洲坝三号船闸时,这个法国姑娘竟然从水手舱钻到船头那儿,自个儿站在船首的旗杆下面用照相机不停地朝四下里拍照。船头那儿是危险区域,钢丝绳象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拌着人。此外,锚机、绞关和挚链器等重要设备哪样都不能随便动,否则就会出大事。所以,船头两边都用铁栅栏门将船头与旅客活动区完全隔绝开,除了水手,其他任何人都不得随便入内。水手舱里那些家伙竟然没有发现,当然更谈不上制止这法国姑娘跑到这个绝对禁止进入的危险区域,惹得驾驶台上的马老板大发雷霆,打电话到水手舱里将水手长张纯好一顿大骂。不知就里的张纯带着三四个水手上到船头时,才明白是什么回事,但是面对旗杆下这个金发碧眼、穿着吊带装的法国姑娘时,他们一个个傻眼了,因为他们谁也不会说外国话,不知怎样喊这姑娘下来。几个人就站在下面不停跺脚,不停地比划,意思是要这姑娘下来。怎奈那姑娘正聚精会神地朝前面的闸门那儿拍照,全然不知身后这几个大男人在搞什么名堂。最后胆大的张良平爬到了旗杆下面,伸手拍了那姑娘一下,她才发现站在身后的这几个水手。张良平比划着要她下去,但她不明白张良平的意思,冲他直摇头。张良平想上前拉她,这姑娘使劲往边上躲。旗杆下面就书桌大小一块地方,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到船下去,所以,张良平也不敢动作太大,只是试探着将手伸过去,见那姑娘往边上躲时就急忙缩回来,然后再伸手,再缩回来。俩人就这样猫捉老鼠一样僵持着,既滑稽,又危险。驾驶台里的人、船首甲板上的旅客以及张纯等几个水手,谁都在心底想笑,但谁也不敢笑出声。最后是马老板憋不住说了句“你小子就不能将她抱下去吗”,才让张良平下了最后的决心。他眼睛一瞪,突地一伸右手,先将那姑娘整个身子搂在怀里,然后左手一轮,用臂弯紧紧夹住那姑娘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最后象我们平日抱小孩子一样将那姑娘整个儿横抱在怀里。谁知这法国姑娘竟然会说中国话,她挣扎着用不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喊:“让我自己下去,让我自己下去。”虽然又是蹬腿,又是摔胳膊地不停挣扎,怎奈这张良平在这句他听得懂的中国话的刺激下,抱得越发紧了,最后硬生生将那姑娘从船头给抱了下来……

这原本只是留给全船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但是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张良平后来竟与这法国姑娘打得火热,感觉有点如胶似膝的味道。听水手舱里的人讲,这姑娘除了在三等舱睡觉的时间以外,平时就与张良平形影不离了。作为一个水手,这一艳遇对于张良平而言,无疑于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他在品尝幸福的同时,也力尽所能为这姑娘提供各种便利,除了为她弄吃弄喝的以外,还带着她到驾驶台、机舱等其他旅客不得入内的地方转悠,用那半拉子普通话向她介绍这介绍那。那份殷勤劲,惹得全船船员好不眼红。

张良平看到我,主动与我打招呼:“买这么多鸡呀。”

我告诉他是帮人买的。看到那法国姑娘瞪着一双乌嘟嘟的眼睛朝我打量,张良平就向她介绍:“这是严大副。”

“你好,严大副。”法国姑娘大方地朝我笑笑,向我问好。确实话,外国人说普通话听着怎么都觉得别扭。比如她说严大副,我听着就象说严豆腐,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你好。”我有点矜持地朝她笑了笑。

“她叫露丝,是在北京留学的法国学生。对,她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李慧芬。”张良平继续向我介绍这法国姑娘,脸上堆满了幸福。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露丝这个名字,顺口,自然。至于李慧芬这个名字若用在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女孩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但用在眼前这个金发碧眼象个洋娃娃的姑娘身上,感觉有点特别扭。

这时露丝从摊子上拿起一块三峡石,问我:“这个漂亮吗?”

这是一块拳头大小的三峡石,石面上画着正在激情接吻的一对青年男女。

“漂亮,确实漂亮。”我将这三峡拿在手上好一阵端详。三峡石虽然是川江的特产,但远没有南京的雨花石珍贵,因为雨花石是自然天成,而三峡石只是江边的鹅卵石经人工抛光后,根据石头的纹理画上一些图案,然后再在上面涂上一层清漆,仅此而已。虽然并不珍贵,但是随着川江旅游业的不断发展,最近几年三峡石的名气已是闻名遐迩了,既可自己留着纪念,也可以着为馈赠亲友的礼品。

“怎样漂亮?”看来露丝是个喜欢抱根问底的姑娘,她盯着我,一副调皮孩子的表情。

“哈哈。”我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只得打哈哈,“首先图案漂亮,其次内涵深刻,寓意爱情甜蜜。”

“那就买这个爱情甜蜜。”露丝兴奋得直跳。

“多少钱?”她问那个蓄着长发的摊贩。

“五块。”摊贩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

“两块”。露丝伸出两根手指头,也在摊贩面前晃了晃。

“三块。”摊贩伸出三根手指头。

“两块。”露丝仍固执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块就两块吧。”摊贩最后还是在露丝的固执面前妥协了。

“为了爱情甜蜜。”露丝高兴得一下抱住张良平,在他脸上非常响亮地吻了一下。

离开这个摊子时,那个蓄长发的摊贩夸张地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都朝我摇摇头:“现在连外国人都知道讨价还价了。”

二 买鸡和杀鸡绝技

我回到船上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将装鸡的笼子在走道上放好后,我进到驾驶台。马老板正与轮机部的朱老轨正在商量着什么,看到我,他朝我招招手:“小严,你过来一下。”

原来朱老轨告诉马老板,经过刚才近一个小时的检查,轮机部所有的设备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对加车没有把握,看从万县开头以后,能否找个合适的地方试一下车。

“我想就在狐滩试一下,你看行不行?”马老板看着我,说。

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也只有狐滩合适。”马老板从衣袋里摸出根烟,慢慢地点着,“狐滩现在也是涨水头,再说航道也顺直,若有什么不测,也可采取相应的措施。”

“那就这样定了。”朱老轨从裤袋里掏出团棉纱,擦着油渍渍的手,“开头后我就在机舱里待着,随时作好应急准备。”

“好的。”马老板答应着朱老轨,又转过头吩咐我,“你也通知一下水手舱,让张纯他们到狐滩以前将锚准备好,全体人员在船头待命。”

我答应马老板,马上吩咐下去。

这时候“江汉57号”的莫祖贤船长打电话过来,问马老板什么时候开头。

马老板告诉他十二点。

“明天早上过观音滩得注意哟。”莫老板在电话里说,“其他的我不担心,就是担心主机是否吃得消”。

“就是,就是,我现在正安排措施哩。”马老板说。

“我们十二点一刻开头,到时候不定要上你们的前,你可让着点哟。”莫老板说。

“你们船快,应该上前,到时候我们让就是了。”马老板爽快地答应道,表情却有点不高兴。放下电话时口里还嘀咕了一句:“不就是新船吗?跑得稍稍快一点,牛什么牛。”

莫老板也是马老板的徒弟,在“江汉50号”干了近20年,现在“江汉57号”当船长。“江汉57号”是前年才出厂的新船,马力大,船型好,速度较“江汉50号”快多了,基本上是遇到谁就超谁。这个航次他们是跑加班,也就是临时跑万县到重庆,所以凑巧与我们一块上行。

水手长张纯回家还未上船,我将马老板的安排通知副水手强加民后就开始收拾那些笼子里的鸡。客船在整体清洁上有着较高的要求,比如船上就禁止带活物,不管是鸡还是鸭什么的,都得宰杀好,然后各自做好标志,全放在一楼的大冰库里。所以,在船离开万县那一段时间,全船上下都在忙活着杀鸡宰鸭。

我用塑料桶在开水房打了半桶开水,提到船左边的水龙头那儿。用小钢精锅盛了半锅冷水,又往冷水里撒了一点盐,用筷子划拉了几下,以便让盐化开。这钢精锅是装鸡血用的,平时杀的鸡少,用吃饭的碗盛鸡血就可以了,今天杀的鸡多,得用这钢精锅才装得下。后来我又找了一只干净的塑料盆,准备用来装鸡杂。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挽好袖子开始杀鸡。我从笼子里抓住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左手虎口捏牢鸡的两只翅膀,再将鸡的脖子卡在两只翅膀中间,然后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鸡头根部,将鸡脖子稍稍往后揪一下,鸡的气管、血管立时全被挤在前面。这时再用刀轻轻一划,挤在一起的气管、血管转瞬间全被划断。紧接着我用右手抓住鸡的双脚,左手捏住鸡喙,顺势将整个鸡倒提过来,使刀口正对盛着盐水的钢精锅,立时鸡血从刀口里象线一样径直流到钢精锅里。待血很快流尽后,我就将既不挣扎又不叫的鸡一把扔在旁边的甲板上。用同样的动作和程序,不到八分钟,我将二十只鸡全杀了。

接下来为鸡浸水。我从甲板上抓住一只断了气的鸡,提住鸡头,然后将整个鸡身子全浸到水桶里的开水里,浸了约半分钟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扯扯鸡尾巴上的硬毛,若能够扯下来,说明这个部位浸好了。然后就提住鸡的双脚,使鸡头朝下,将大半个鸡身子全浸到水里。同样浸了约半分钟后,用手扯扯鸡翅膀上的硬毛,若能够扯下来,则说明浸泡得恰到好处。二十只鸡不到十分钟,就全部浸完了。

下一步就开始褪毛。我左手扯住鸡的一只脚,顺势往下撸下去,整个鸡腿以及半边鸡身立马干干净净。然后再换一只鸡脚,以同样的方式撸下去。接下来就撸鸡脖子、鸡胸部、鸡背和鸡尾巴,最后是两只鸡翅膀。同样不到十分钟,二十只原本毛绒绒的鸡,转瞬就赤条条白惨惨地堆在甲板上。

最后为鸡开膛。先将鸡的食囊割掉,然后用刀尖在鸡的腹部划一个一寸大小的刀口,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刀口,顺着鸡的背脊往下一抠,鸡的五脏六腑就轻轻松松地被扯出来。给鸡开膛虽然较为复杂,但仍不到十分钟,我就将二十只鸡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最后用线麻绳系成一串,挂在船边的探照灯的支架上凉干水分。

至于剩下的鸡肠、鸡肫什么的,我留着让徐勤增帮着整理。这家伙平时喜欢贪点儿小便宜,为了吃上香喷喷的小葱炒鸡杂,让他做这些收尾工作,他绝对没有怨言。

“好利索哟,看上去不是在杀鸡,更象是在表演绝技。”在我用水将甲板上的血水冲洗干净后,一直站在栅栏外看我杀鸡的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汉子憋不住了,由衷地赞叹道。

“小意思。”我朝他摆摆手,感觉他那话受听,由不得心里美滋滋的。但是他绝对不知道我从重庆河运学校毕业刚上船时,由于不会杀鸡,被船上的老师傅们当笑话不知笑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杀鸡可不象现在只在鸡脖子上划黄豆大小一个刀口,而是差不多将整个鸡脖子全割断了。褪毛时由于不知道掌握水的温度,结果将整只鸡的鸡皮全给扒了下来。至于给鸡破膛更是乱炒菜,直接一刀下去,将整只鸡从胸腔以下一字剖开,虽然看上去省事,但一点儿不美观。后来我从书店买了一本《百事通》,照着上面介绍的杀鸡方法不断摸索,不断实践,时间久了,杀鸡的技能也就修炼得炉火纯青了。那些老师傅们虽然不再笑话我,但仍为我的杀鸡技能偷师于书本而耿耿于怀,毕竟在他们的记忆里还没有谁能够达到我这样的熟练程度。

十一点四十五,“江汉50号”的汽笛拉了一长声,意思是准备离港了。这时牟大副和谢平、徐文娟进了栅栏门。回了一趟家,牟大副就象充了一次电一样,看上去精神满满的,走在甲板上,脚步声咚咚直响。与牟大副形成极大反差的是谢平和徐文娟,两人都哭丧着脸,好象刚才被小偷盗了钱包一样。我还真没有猜错,他们俩的遭遇比钱包被小偷盗了好不到哪儿去。这不牟大副边走边不停地抱怨他们:“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摊贩心黒着哩,平时让你们注意点,你们从不当一回事,这不就倒霉了吧。”

“我们是注意了呀,但往活鸭子身上注水我们怎看得出来呢。”谢平手上提着四只褪了毛的鸭子,嘴里不停地嘀咕。

“我们还亲眼看着那贩子将鸭子杀好,褪光毛的。”徐文娟附和着说。

不用猜,这两个粗心的家伙买到注水的鸭子了。

我接过谢平手上的鸭子,也挂在探照灯的支架上。这四只鸭子看上去肥嫩肥嫩的,比平时见着的鸭子要光鲜得多,粗一看还真难发现被人做了手脚。我用刀的刀尖在其中一只鸭子的背部捅了一个小口,立时就有淡淡的血水从刀口里渗出来,眼见着那些涓涓流淌的血水汇集到鸭子的尾巴处,然后象稍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细细地滴落到甲板上。随着血水的不断流出,那只原本看上去肥嫩的鸭子也逐渐变瘦了,最后只是一块皱巴巴的鸭皮蒙在一副瘦瘦的鸭架上。

“怎会这样呢?”徐文娟拍着手掌跺着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打着哈哈,又在其他三只鸭子的背上捅了三个窟窿,好让注到鸭子身上的水全流出来,因为注了水的鸭子若放冰库里一冻,就会象放冷藏室里的啤酒瓶一样炸开。

谢平看了看自己那四只变得逐渐缩水的鸭子,又看看我的那二十只光鲜的鸡,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你的这些鸡怎没注水呢?”

“注了水的鸡我会买吗?”我笑着拍拍谢平的肩膀,故意调侃他,“你呀,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里会留意鸭子有没有注水呢。”

“不许乱说。”谢平装着拉下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还是徐文娟嘴巴甜,拉着我的手:“严大哥,你就将你的绝招告诉我们嘛。”

“是的,有什么关子好卖的。”牟大副也在旁边帮腔。

“其实特简单。”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对他们说,“你只需伸手往那些鸡鸭的头上使劲打,哪只跳得高叫得欢就挑那一只,绝对不会错。”

“就这?”他们三个一脸不解的模样,显得半信半疑。

“肯定没错。你们想过没有,打了水、喂了铁砂子的鸡鸭能够跳得高、叫得欢吗?不信以后你们可以试试,肯定百分之百准确。”我信誓旦旦地说。

谢平和徐文娟一脸迷茫。只有牟大副不停地点头:“是有点儿在理。”

这时候,栅栏门外围着的一帮旅客中传出一个粗嗓子的叫骂声:“真他妈黑良心哟。”不用猜,又是哪位旅客被上面那些黑良心的摊贩给骗了,要么在装满柑子的筐子中间被塞了一块红砖,要么在装满鸡蛋的篓子里被塞了一块鹅卵石。

现在的人哟,良心都被钱给蒙住了。内心里我不住地唏嘘。

三 宝刀不老

“江汉50号”十二点准时从万县港十七码头开头。

由于不当班,又无其他事情可做,使我感觉闲得无聊,于是就搬了把竹制躺椅坐在船的右边,似有似无地浏览着沿岸的景色。

今天的天气很好,远山近水在碧蓝的天空下一览无遣,不仅使人觉得视野开阔,同时也觉得心胸开阔。船在航行过程中激起的江风虽然仍带着浓浓的水腥气,但吹在身上感觉有如春风扑面,既清新,又醉人。江边种满苞谷、高梁等农作物的滩地现在已经全被浑浊的洪水淹没,只有几盏孤独的航标船在激流中颠簸挣扎,显现出它们的执着和顽强。在这样大的洪水下,出没无常的小船也全无了踪迹,只有无数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枯枝败叶在波峰浪谷中随波逐流。几只不知名的水鸟追逐着在江面忽上忽下,好象在固执地寻觅着什么。这一切越发使整个江面显得空旷寂寥,让人顿生苍桑的情愫。

“江风催人老呀!”我在内心感叹道。

转过娥媚碛,突兀地立在千斤石上的“江渝10号”赫然在目。粗大的螺旋桨和船舵有一半露出水面,湍急的水流在船尾形成一串绵长的旋涡,锈迹斑斑的船底在水流的冲击下澎澎作响,仿佛远处传来的阵阵鼓点声,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在高耸的桅杆上跳跃嬉戏,好似无视“江渝10号”曾经是一头驰骋于惊涛骇浪的钢铁巨兽。这一切使“江渝10号”在寂寥的天空下显得更加落寞,更加伤感。

当“江渝10号”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全船上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骚动,毫无疑问,全船的旅客肯定在为这条三千多吨的客船竟然高崌于一块位于江中间的巨大岩石上而感到惊诧。就常理而言,船应该在水上航行的,怎么就跑到石头上了,并且用这种四平八稳的姿势跑到这块巨大的石头上呢?对于普通旅客而言,个中原委肯定无从知晓,但对于我们这些终日从事川江航运的船员而言,却从中汲取了太多的经验和教训。那还是去年夏天,长江上下多种经营搞得风风火火,如火如荼,船上各部门之间通过各种方式拚命赚钱,客运部搞卡拉OK、办舞会,餐务部搞霄夜、观光,就连轮机部也通过卖冷饮、烧烤等方式赚了不少的钱。驾驶部作为全船最无资源可以利用的部门,在眼红了好久以后,也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优势,积极参与其中。最便捷的方式是充分利用旅客的好奇心理搞观光。旅客五块钱买一张参观券,即可从驾驶台的左边门进去,用兴奋和好奇的眼光将驾驶台的所有设备以及正在驾驶船舶的驾驶员、舵工看一眼,然后从右边门出去,前后不到两分钟。即使以现在的标准来衡量,五块钱一张参观券确实有点贵,但这仍挡不住旅客的猎奇心理,大家趋之若鹜,白天、黑夜在驾驶台外面等待参观的旅客一直排到栅栏门外。后来不知是哪条船更有经济头脑,竟然将赚钱的对象盯上了外国人,他们独出心裁地将驾驶台前面的走道开辟成外宾专区,从船的左舷到右舷,呈半弧形摆上十多张竹制躺椅,每张躺椅的订票费是二十块钱,并且仅对外国人开放。一时间,所有航行川江的客轮的驾驶台前面都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各种肤色的男女老外,袒胸露乳地躺在椅子上,边欣赏两岸的秀美景色,边尽情地享受川江柔和的日光浴。仅此项收入,所有的客船都有不屝的收入,从船上到公司,个个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但是自“江渝10号”在上行过程中莫名其妙地骑到千斤石上以后,总公司下了一道死命令,所有客船全部取消各种形式的多种经营。时间久了,大家终于找到了下达这道命令的原因,症结就出在这“江渝10号”上。原来“江渝10号”从万县港开头后,先过江到南岸,转过娥媚碛后对着千斤石上行。正常情况下,待千斤石下面的回流差不多要走完时,要么叫左舵将千斤石丢在右舷,要么叫右舵将千斤石丢在左舷,均可避开位于江中间的千斤石上行。坏就坏在当时“江渝10号”当班驾驶员叫舵晚了,而叫晚的原因在于那个当班驾驶员的注意力完全没有集中在迎面而来的千斤石上,而是集中在躺椅上那一顺溜让人神魂颠倒、头晕目眩的丰乳肥臀上。

由于水位退得快,不能及时将“江渝10号”从千斤石上拖下来,并且当年的洪水再也没有达到或者超过出事时的水位,以至“江渝10号”从去年一直在千斤石上搁到现在。今天的水位与去年出事时的水位相差无几,可以看见有几个工人正在“江渝10号”上忙碌,估计他们是想趁着这次日渐高涨的大洪水,及时将这条船从千斤石上拖下来。

毫无疑问,“江渝10号”的离奇遭遇不仅是我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同时也是我们心中永不磨灭的警示之碑。跑马走船三分险,容不得船员们在各种诱惑下有丝毫的懈怠和疏忽。

船过了关刀碛以后,我进到驾驶台,虽然不是我的班,但是我仍惦着船的主机在加车的情况下能否正常。

马老板仍面无表情,以他那特有的雕刻般的姿势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二副王维新站在摇控器后面,负责摇车钟,舵工梁延景在拿舵。

狐滩属川江中一处较有名的洪水滩,水位愈高,则水流愈急。由于该滩自上而下均较为顺直,所以水的流态并不复杂,除了上口那儿因水流较急需加车打滩以外,平时我们并不拿它当一回事。

船与汽车一样,在行驶过程也有不同的档位。汽车的前进档一般只有五档,而船的前进档不仅有十二档,倒车也有十二档。船在正常航行的情况下,前进档一般用九档,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常车,在需要加速的情况下,一般也只能加到十档。十一档,只有在危险情况下使用,并且最多只能连续使用十分钟。之所以有这样的限制,目的在于既可保证船舶操作安全,又可避免船舶的机器设备不至损坏。而十二档,则只有在避免船毁人亡的情况下才可使用,其结果有可能导致机舱的主机彻底报废,并最终以主机的彻底报废而保全船舶和船上人员的生命安全。我在船上工作了十多年,十一档,也只是偶尔见马船长用过,至于十二档,则从没有见过用过。

“江汉57号”毕竟是新船,速度较“江汉50号”快多了。“江汉50号”刚过狐滩的下界限标,“江汉57号”上的莫老板就在电话里与马老板打商量,意思是过了狐滩以后,让“江汉57号”上前。马老板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但在电话里仍爽快地答应了莫老板的要求。莫老板在电话里连声感谢,但马老板将电话扔到一边,没有再答理他。

“江汉50号”进漕后一直沿南岸常车上驶。由于流态并不复杂,所以船在航行过程中较为平稳,机器的轰鸣声流畅轻松,船身既未左右倾侧,也未前后颠簸。但是过了狐滩的中段,也就是白水溪那个小石桥以后,情况就有了明显的改变。从驾驶台上居高临下地朝远处的江面看去,江水象凝固的冰面一样从远处的狐滩的上口那儿呈明显的倾角一直斜铺到“江汉50号”的船头,除了靠近岸边的水流在嶙峋的岩石阻挡下激起些许浪花以外,整个江面一平如镜,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出刺人眼目的光泽。平直的船头这时明显地往上昂起,船首撕开水面时的声音也由哗哗声变成嗖嗖声,有如冬天强劲的溯风吹过小巷时那种尖锐的嘶鸣。机器流畅轻松的轰鸣声也变得冗长和沉重,仿佛一个肩扛重物的汉子在长途跋涉中的一声接一声的低吟。毫无疑问,“江汉50号”已经逐渐进入狐滩中的急流航段了。

马老板平视前方,右手修长的食指轻轻按了一下右下方的红色按钮。

“呜——”一声悠长低沉的汽笛声在空旷的天空中久久地回荡。

汽笛声还未在天际平息,马老板轻轻说了一句:“加一车。”

“加一车。”站在摇控器后面的王维新在重复马老板的口令的同时,将左右两边的车钟从前进九推到前进十。然后报告:“双进十。”

“好。”马老板轻轻地答应一声,然后从衣袋里摸出根香烟,慢慢地点上。

船身在霎那间好象被人在背后使劲推了一把似的,船首猛地往下一沉,紧接着一下变得平直,感觉象突然卸下重负的汉子,不仅脚步变得轻快,呼吸也变得舒畅。

“将开始加车的时间记上。”马老板吩咐记航行日记的副班舵工小任。

“好的。”小任答应一声,在航行日记上记下了开始加车的时间。

由于船行得轻松正常,马老板的心情也就踏实了,竟然有闲心与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小严,今天收获不小呀?”他说。

“收获什么呀?”我不解地问。

“鸡杂呀。”他说。

“是的,鸡杂还有鸡血,有大半锅。”我回答道。

“晚上得给我留一点。”马老板抽一口烟,说。

“放心,少不了你喝酒的那一份。”我笑着答道。

说话间,船首已经快要搭上从南岸沿狐滩石咀直冲江心的那股强劲的斜流了。

“加一车。”马老板将手里的半截香烟在烟缸里摁灭,同时命令道。

“加一车。”我感觉王维新回答命令的声音竟然有点儿发抖,“双十一。”

“好。”马老板短促地答应一声,随即伸出放在窗台上的右手中指和食指,命令舵工操左舵。

在那股强劲的斜流猛然冲击船的左首部那一刻,整个船身在巨大的力量作用下,竟然猛地一抖,船首击起的浪花一直溅到船首甲板上,同时发出巨大的声响。这种感觉使人陡地联想到两个身躯硕大的相扑运动员猛地撞击在一起,既是力量的撞击,也是速度的撞击,同时也是质量的撞击。

在船的方向还未出现向左偏转的势头时,马老板平静地收回伸出的中指和食指,同时缓缓地伸出大拇指,命令舵工控制好船的方向,使船沿现在的方向径直前行。

随着船首击起的浪花声消失的那一刻,“江汉50号” 呈斜势有如离弦之箭一样从南岸直向北岸冲去。

“松一车。”马老板命令道。

“双十。”王维新清脆的回答道。

大家心里清楚,“江汉50号”已经安然驶过狐滩了,船的主机还经得起激流的考验。

待船开始沿着北岸上行时,马老板又将车速降为双进九。

这时马老板又从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缓缓点上。

“对了,小严,晚上你准备鸡杂炒什么?”马老板仍惦着那鸡杂。

“你最喜欢的小葱炒鸡杂。”我说。

“难得你还没有忘记我。”马老板调侃道,“不象莫祖贤,自当了船长就没将我老马当一回事了。”

“莫老板不会是那样的人。”我替莫老板开脱。

正说话间,莫老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要求过黑虎碛后,“江汉57号”从我船左舷上前。

“好吧。”马老板懒洋洋地答应一声,突然表情诡异地笑了笑。

船过黑虎碛后,“江汉57号”拉了两长两短追越声号,马老板回了一短声,意思是同意对方从左舷上前。与此同时,马老板突然叫了右微舵,意思是走下黑石和前面中黑石连线外边。长江上可供船舶安全航行的航道其实就是由红绿浮标连成的两条虚线之间的水域,左岸是绿色浮标,右岸是红色浮标。在此连线之内,不管是水深,还是水的流态均能保证船舶的正常航行,而超出该连线航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穿浮子”,是严格禁止的,因为连线以外,不属航道部门维护的区域,也就是水深、水下障碍物等影响船舶安全航行的因素不能满足航道要求。现在马老板执意要走航道外面,怎不让我们在场的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呢。

小任手握着舵轮,不敢转动。

“右微。”马老板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伸得直直的,大声喊了一声舵令,同时转过脸看了一眼额头上直冒冷汗的小任,表情明显有点不高兴。

“右微。”小任的声音都有点儿变调了。

我从没有见过马老板这样走过船,紧张得站在小任的身后,双眼直直的盯着船头那些扑面而来的旋涡泡漩,谁知道那下面不定就是一堆能够将船身撞上一个大洞的礁石呢。自我上船开始,马老板就时时叮嘱我按规矩走船,今天他是怎么了?

我侧过脸看了看马老板,他仍用永远不变的姿势坐在凳子上,双眼平静地看着前面,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在马老板的舵令下,“江汉50号”紧贴着岸边快速上行,虽然有时改变一下离岸的距离,有时方向改变得又快又急,但船在回流的作用下,有如离弦之箭一样直往前窜。岸边的各色树木和大小村落,扑面而来,稍纵即逝。原本无甚感觉的江风,这时陡地强劲起来,竟然发出只有下水航行才能听得到的呼号声。

如果有这种感觉,说明船走得特好,而船走得特好,说明水用得特好。在川江,只要是船员,谁都知道看水走船这句话的重要性。下水走主流较为简单,只要保证船位处于江中间,就八九不离十了。但下水贪回流则要复杂得多,因为回流仅处于岸边以及矶头或者山咀下面,而在这些水域,礁石、浅滩对船舶的危害却要较其他地方大得多,所以你若想贪回流就得冒非常大的风险,贪得好,船舶的速度就快得多,贪得不好,就会触礁、搁浅。没有金钢钻不敢揽瓷器活。如果对那些礁石、浅滩没有深刻的记忆和认识,谁也不敢轻易冒险。

“江汉50号”在浮标连线的外面,平稳地走过中黑石,走过上黑石,转过荔枝园,过了磨刀滩,又过了叉鱼子,一直快到武陵碛时,马老板才从凳子上站起来,将手头的半截香烟摁灭,又使劲捶了捶酸涨的腰身,对身后的王维新说:“你来,我得休息一下了。莫祖贤若等会儿若要上前,你让着点。”说完,他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地走出了驾驶台。

在这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大家聚精会神,凝神屏气,谁也没有大声吭一下,谁也没有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与其说我们是在看一位老船长在走船,还不如说是在欣赏一位老艺术家在表演自己修炼一生的精湛技艺。

只有在马老板走出驾驶台以后,我才回过神来。我急忙从驾驶台后面的海图柜里翻出航道图,比对了一下刚才马老板所走航路下的所有礁石浅滩的高度与现在水位之间的差距,我吃惊地发现航道图上所标示的礁石浅滩上的水深竟然全都能够安全行船。

“确实怪了,我从没有见过马老板翻过航道图,他怎就全记得呢?”王维新同样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

王维新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我,让我顿时恍然大悟。现代意义的航道图是六十年代末期才有的,而马老板上船时的五十年代还没有航道图,也就是说在那个年代,他象许多老船长老船员一样,是将整个川江全装在自己的记忆里了,哪个地方有块礁石,哪个地方有个沙碛,哪个地方的礁石在什么水位可以走船,哪个地方的沙碛在什么水位不能走船,已经完完全全刻在他们的脑海里了。记忆就是他们的航道图,并且与他们的生命同在。

我走到左舷的打水台朝后面看了看,“江汉57号”在浓浓的水汽中隐约可见。在刚才马老板走船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不仅没有机会再拉追越汽笛,也没有勇气打电话过来问个究竟。我敢肯定,马老板刚才的表演同样震慑了莫老板以及他们驾驶台里的所有船员。

四 不可思议的天浴

船上晚饭吃得早,下午四点半就开饭了。按照习惯,八到十二这个班必须替换四到八这个班的人员吃晚饭,时间得半个小时。

刚四点半我就到驾驶台换下了牟大副。徐勤增和曾国华也换下了牟大副手下的两个舵工。

看上去牟大副的精神有点不振,我就故意撩他,说年纪不饶人了,那档子事得悠着点。但牟大副仍嘴巴硬,说不碍事,自己的身体结实得很。

我说结实不结实不是凭嘴巴说的,得凭事实说话。

“凭啥子事实?”牟大副不解。

我看了看他有点腊黄的脸,就想成心作弄他,说:“上航次在母猪碛出事的那条机驳船知道吗?”

“知道。”

“出事的原因知道吗?”

“不知道。”牟大副摇摇头。

“三十年的老船,机器设备老化了,经不起折腾。原本只能装一千吨,却硬装了一千五百吨。打滩时你看见吗?黑烟直冒,最后怎么作,拉缸了不,最后只得从滩上垮下来。”我装着漫不经心地说。

“这又与我又有啥子关系呢?”牟大副是个厚道人,没有想到我的居心不良,仍一脸的惶惑。

“怎没关系呢?”我仍装着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提醒你,做那档子事与走船一样,可不能硬撑着,否则总有一天要拉缸的,最后你想上都没办法再上了。”

这一刻,牟大副才明白我在洗涮他,又眼圆瞪,气得恨恨地骂一句:“就你小子歪心眼多。”然后咬牙切齿地出了驾驶台。

看着牟大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和徐勤增、曾国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船员的生活原本寂寞枯燥,相互之间说些插浑打科的黄色笑话是常有的事,最起码可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生活,特别是在晚上当班时,还是趋除瞌睡的有效办法。但是若成了习惯,并且不分场合地尽说些这样的笑话,难免使社会上对船员产生一种错误的认识。不是吗?我们就经常听到有些所谓高尚和有教养的人,说船员粗鲁,素质差。但是,从严格意义上理解,船员许多为那些高尚和有教养的人所不齿的所谓恶习,更多是缘于船员这一职业,并且是为了更好地做好这一职业。比如,有人说船员不顾家,但是在长期漂泊在外的情况下,船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顾也没办法顾;有人说船员抽烟成瘾,但是在需要时刻聚精会神的情况下,抽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精神高度集中;有人说船员喝酒成癖,但是长期在水上生活,会在身体里积聚大量的湿气和寒气,而适度的喝酒可以尽可能避免关节炎、风寒性心脏病等职业病。等等,不一而足。所以说,船员的许多所谓恶习,更多是为了搞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作出的一种无法选择的牺牲。而这些牺牲是那些所谓高尚和有教养的人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的。

这时,站在船头上的张良平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他穿一件大格子T恤衫,用手拢成喇叭状向我大声喊叫,问我是否快到洗布滩了。

我告诉他大概还有不到十分钟的航程就到了。

他手舞足蹈,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比划着,说等会儿带露丝到驾驶台来。

我心里直想笑,这小子竟然想到要带那个法国小妞来看我们中国的西洋景了。

洗布滩是川江船员中谁都知道的一个地方,位于忠县和丰都之间的长江北岸。整个江滩呈典型的月牙形状,江滩上的江砂细腻柔和,在夏日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朦胧的金黄色光泽。江滩的中部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中,将整个江滩一分为二。江滩的尽头是起伏不平的丘陵,村落的炊烟从浓密的竹林中袅袅升起。

这地方之所以为船员记住,既不在于它的地形地貎,也不在于它的土特产,而在于它的一个奇异风俗,即每逢夏天的傍晚时分,洗布滩周边的农民不分男女老少,全都脱得赤条条地到江边洗澡。在整个川江沿线,临江的城镇和村落无数,但唯独只有洗布滩周边才有这一独特的风俗习惯。关于这一风俗的起源,我问过老的船员,但谁也说不清楚其来历,只是告诉我解放前就存在。至于这地方的农民是否是少数民族,老船员说与我们并无差异,全是地道的汉族人。虽然说不清楚这一风俗习惯的来历,但每年夏天只要船经过这儿,全船上下充斥着一种谁都心知肚明的骚动,毕竟在八十年代以前,社会风气还较为保守,对于洗布滩上发生的这种近乎原始的群体行为,谁也无法克制从内心深处萌发出来的好奇心,既使无法探个究竟,也要想方设法看个清楚。

船离洗布滩越来越近了,通过肉眼也能看清楚江边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我不是圣人,所以同样无法抑制眼前的诱惑。我指挥着“江汉50号”在保证船舶不搁浅的前提下,尽量抵近那些在江水中嬉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借助手头的望远镜既可从清晰的人体中寻得些许兽性的快感,又可从那些人们在巨大的船浪冲击下的惊惶失措中寻得恶作剧的得意。当然,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也是船上的许多船员热切希望的,因为他们与我一样,不是圣人。

高倍望远镜下,眼前的景象虽然非常熟悉,但仍是那样撩人,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快感。我知道,以那块一直延伸进江水中的岩石为界,上游那一部分泡在江水中的人全是女的,她们的行为比较矜持,只是将头露在水面上面,但面对逐渐驶近的客船一点儿不显得慌张,因为她们知道巨大的客轮是无法驶到江滩上面的。下游那一部分泡在江水里的则全部是男人,面对驶近的客轮,他们不仅大胆,并且显得非常兴奋,有的跃出水面,露出半截古铜色身体,有的将双手合成喇叭状,对着客轮大呼小叫。十来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跳跃着,在沙滩上沿着不断向前延伸的浪花紧跟着“江汉50号”奔跑。同时有几只小花狗,在那些小男孩身后快欢地追逐。

可能是离岸太近了,亦或是现在的水位太高,以至这次“江汉50号”驶过后留下的巨浪在江滩上引起了一片慌乱。因为那些农民将各自的衣服全都堆在离江水不远的岸边,结果近一人高的浪头翻滚着直冲到沙滩的中间。有几个大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光着白花花的屁股惊惶失措地从水里跑到岸上,将各自的衣服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不仅担心衣服被江水打湿,更担心衣服被浪头卷进江里。看着他们既狼狈又滑稽的动作,我抑制不住竟然笑出了声。与此同时,我听到驾驶台外面有巨大的哄笑声,这一切不仅许多船员看到了,部分旅客也看到了,他们与我有相同的感受。

在船还未到洗布滩时张良平就将露丝带进了驾驶台。这小妞拿着一个小巧的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盯着洗布滩上看,脸上洋溢着惊奇和兴奋,口里也用法语不知所云地叫喊着什么。毫无疑问,在进驾驶台以前,张良平虽然已经提前向她介绍了洗布滩上的奇异景象,但是她仍为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感到吃惊和震憾。在我们谁也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露丝突然大喊一声,竟然想从打水台上径直往船下跳下去。好在一直站一旁傻笑的张良平眼疾手快,一个海底捞月的动作,紧紧搂住了正往外跃的露丝的腰部,然后将她整个儿抱起来,扔在驾驶台的地板上。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露丝瞪着张良平,仍往打水台上冲。

“你神经了”张良平双手撑住两边的门框,挡住露丝的去向。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想与他们在一起。”露丝抓着张良平的手臂,眼神哀求地看着他。

“你不想活了吗?这样高,这么远,这么流的江水……”

张良平那种肉麻的语气和表情让我们受不了了,我一顿脚,朝他大声吼道:“给我将这小妞带出去。”

露丝听懂了我的话,正准备反驳我时,就被张良平一把扯出了驾驶台。

露丝不懂驾驶台的规矩,可以不守规矩,但张良平懂驾驶台的规矩,他不敢不守规矩。

牟大副换下我以后,我仍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中回过神来。我站在右边的打水台上,朝船尾渐行渐远的洗布滩观望。刚才望远镜里清晰生动的一切已经全部隐没在浅灰色的濛泷水雾之中。无数归巢的雪白鹭鸶在淡紫色的山林上优雅地盘旋、鸣叫,空茫的原野显得更加深邃和广阔。淡淡的晚霞已经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整个世界逐渐沐浴在一个让人为之赞叹的五彩斑斓的梦境中。将洗布滩一分为二的那块巨石在雾霭中显得更加高大,更加壮观,有如一只在江中探首汲水的巨龙,让自然平和的暮色陡生让人肃穆的庄重和遐思。

确实,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裸体、裸浴、裸奔什么的,更多与西方人有关,是他们所谓尊重人权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但是谁能想到,在我们中国,在我们川江这个不为人知的洗布滩上,这种形式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并且始终以她固有的方式证明着她的存在和永恒。只是在我们的印象里,这种形式更多是以人与自然的和谐而让我们永远难忘。

我们没有想到所谓的人权,但是我们切实感觉到了眼前那些裸体的自由和奔放!

五 打滩前的安全作业会

根据马老板的要求,五点半开作业会。

作业会是船上最重要的安全会议,每个航次最少开一次。主要是根据本航次的固有特点,制订并落实相应的安全措施。正常情况下,召开作业会的时间一般是在终点港开航的下午,比如,从武汉港上行开头后,在下午必定开作业会,而在重庆港下行开头后,下午同样得开作业会。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临时召开作业会。毫无疑问,今天这个作业会主要是为打观音滩而开的。

作业会的地点一直都在左舷的休息室里,中间是一张长条桌,桌上放几个用空罐头盒子做的烟缸,除了靠近驾驶台那端放一张皮转椅外,其他三面都是简单的长条凳。皮转椅固定是马老板的座位,各部门负责的以及驾驶部未当班的驾驶员就坐在长条凳上围着长条桌坐着,各自带着的笔记本或者喝水的茶杯零散地放在桌子上。

我吃完晚饭进到休息室时开会的人已经全部开齐了。我紧挨着客运部邹主任的旁边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马老板端坐在那张皮转椅上,表情庸懒地四下扫了一下,见开会的人都到齐了,说了声开会。由于这样的会议开得非常多,所以无需马老板催促,大家按以前的顺序各自介绍本部门的工作和安全情况。民警室的陈德超队长报告全船治安状况良好。餐务部向明清主任也报告厨房和餐厅的情况良好。只有客运部邹主任在报告客运部情况良好的时候,却仍有所抱怨,说二等舱的几名外宾有点让人烦,一时说房间的抽水马桶堵了,一会又说房间的毛巾不干净,经检查,其实没什么问题,看得出这几个家伙是在故意挑徐文娟的刺。

邹主任仍在说时,马老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那几个外宾是哪国人?”

“日本人。总共有五个。”邹主任说。

“日本人?”马老板眯着眼睛,从衣袋里摸出根香烟,独自点上,“如果他们提的意见确实存在,仍得改正。”

“我们检查了,确实没什么缺陷。”邹主任强调。

“是的,我检查几遍了,一点儿事都没有。”水手长张纯插话道。

“如果他们是故意找茬,那就对他们不客气。”马老板将手上的圆珠笔在桌上使劲敲了敲。

“怎样不客气呢?”邹主任原本就有点儿呆,这时直瞪瞪地看着马老板问。

马老板的脸立马就拉下了,用圆珠笔指着邹主任说:“你不会不理他们吗?让他们瞎折腾去。”

“但是,我怕他们到上面去告我们。”邹主任低下头,避开马老板的眼光,嘟嚷了一句。

“你什么人都不怕,就怕日本人告状吗?日本人是爹不成。即使日本人是爹,我们还可以解释嘛,难道让他们瞎胡编乱造不成。”马老板明显生气了,说到这里,将才抽一半的香烟在面前的那个用空罐头盒做的烟缸里使劲摁灭。

邹主任十足就是个呆子,一点儿不知道看人脸色行事,眼看着马老板的脸都成猪肝色了,他仍嘟嘟嚷嚷地还想申辩什么,我在旁边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再说了。我们全船人都知道马老板最恨日本人,因为在八年抗战中,日本人曾经在他父亲的身上留下了三个小碗大小的伤疤。至于日本人的暴行以及其他许多可恨之处,他的父亲肯定没有对他少说。在我的感觉里,马老板对日本人的仇恨或者厌恶是出自骨髓的,从而导致他对所有的日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比如搞多种经营时,他就武断地禁止日本人到驾驶台观光,使船上的多种经营收入减少不少,为此许多人颇有怨言,认为马老板心胸不开阔,不能挣脱历史的羁绊。但马老板压根就没将大家的怨言当一回事,既不解释,也不改正,仍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

接下来朱老轨的发言让马老板原本一直紧锁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朱老轨说在船停靠万县的近两个小时里,轮机部将主机、辅机以及舵系统、摇控系统都进行了详细的检查,均没有发现大的机械问题。这些设备的可靠性在中午船打狐滩时得到了一定的证明。

“你的意思是说打观音滩应该没有问题?”马老板直视着朱老轨问。

朱老轨沉默着,将手上那团油渍渍的纱布摊开捏拢,又摊开又捏拢,最后迎着马老板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这个嘛,我还真不敢保证。”

朱老轨与马老板是老同事了,自马老板在“江汉50号”开始当船长,他就开始在“江汉50号”当老轨,俩人虽分属不同的部门,但在多年的配合上有如一个人的左右手,谁对谁都心知肚明。所以,现在朱老轨一说这句话,马老板立时就明白其中的含义了。他盯着问:“哪儿有不放心的?”

“打狐滩时你双进十一用了多长时间?”

“三分钟。”

“那打观音滩,双进十一会超过三分钟吗?”

这下轮到马老板沉默了,他使劲抽一口烟,将头上板刷一样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最少得三分钟。”

“如果不超过三分钟我敢保证。”朱老轨

“如果稍稍超一点呢?”

“那我没法保证了。”朱老轨又将手上的纱布拢成一团,习惯性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擦了擦。

“那你告诉我担心什么?”很明显,马老板不喜欢朱老轨此时卖关子。

“我也不知道担心什么。打狐滩时,你虽然只用三分钟十一档车,但我发现气缸的压力和温度上升得非常快。”朱老轨与马老板一样,同样是个有性格的人,只要心里有事,从来不喜欢藏着掖着,此刻,他的担心肯定是缘于他对船上设备的了解和熟悉,亦或是在了解和熟悉的基础上陡生出的第六感知。“毕竟是三十多年的老船了,象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看似好好的,不定一次不起眼的感冒就会送了命。”

马老板知道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沉思了一刻,问:“有什么措施没有?”

“已经安排了,等船到丰都抛锚后,我们再作进一步的检查和完善,力保明天过滩时我们轮机部不出问题。”朱老轨语气坚定地说着,竟然从坐旁边的张纯那儿要了根烟,模样怪怪地抽着。全船人都知道,他是从来不抽烟的,如果抽,则说明他所承受的压力近乎到达极限了。

“你怎知今天晚上得在丰都抛锚,明天早上才能过观音滩?”马老板故意问道。

“你别给我卖关子,看这水势,我们未到丰都水位都涨到十二米以上了。”朱老轨白了马老板一眼,为马老板小瞧他感到不高兴。

马老板看着朱老轨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水手长张纯以及我和王维新分别汇报了各自的情况,最后轮到马老板作工作总结和工作部署。他很响地抽了一口香烟,然后将吸进肺里的烟徐徐吐出来。淡淡的烟雾包裹着他,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有点儿模糊。他微微转动了一下椅子,冷冷的目光在在座的各部门负责人的脸上都细细地停顿了好一刻,那模样象临战前的将军扫视手下的士兵,他不仅担心在他们中间出现一个孬种,更害怕在他们中间出现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必须在战斗开始以前将那些家伙全部给揪出来。

“我也没什么好交待的,就是要求大家尽心尽力,搞好各部门的工作,确保明天早上顺利过滩。大家都知道,上个月的八号,我们公司的一条拖轮在下游的南通港航行时,将一条轮渡给撞沉了,死了一百零八个人。发生事故就是我们驾船人的失职,是我们驾船人的耻辱。现在,我们船上有旅客一千一百一十二人,他们的安全就是我们全船一百一十名船员的责任,在责任面前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让南通那样的事故发生在我们身上,使我们成为长江上的千古罪人,背千古骂名。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在座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响亮回答道。

“好!”马老板喝一声,猛拍了下桌子,“我知道在座的谁也不是孬种,软蛋。”

接下来马老板笨拙地掏出一副黑色边框的老花镜,小心地戴上。然后将面前的那个硬封面的笔记本摊开,用平稳的语气非常详细地将各部门需要重视的事项作了安排。在我的记忆里,虽然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笔记本,但从没有见过他在作业会上拿出来过,即使是上面领导来船上检查工作时,也曾没见他拿出来过。以往开作业会或者向上面领导汇报船上的工作,他向来只是随口讲话,想到哪讲到哪,虽然不连贯,但绝对详细全面。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将要讲的事先在笔记本里写好,然后再根据写好的内容逐条逐项地讲出来。

马老板讲得非常缓慢和清晰,他首先强调轮机部必须全体进机舱,具体工作由朱老轨负责落实。其次,他对驾驶台的工作作了详细的分工,他本人负责引航,二副王维新负责操舵,我负责摇车钟并协助他指挥,牟大副负责瞭望并负责与信号台以及其他船舶的电话联系。水手舱的工作绝对不能麻痹大意,晚上抛锚后,对锚机、锚设备、系缆设备以及救生设备要进行全面检查,同时,要加强水密舱的检查,相应的量潮工具和负责量潮的人员也必须落实到位。对于客运部的工作他认为重点在于保证旅客服务的正常进行,就象平时正常航行一样,一切工作应该做到有条不紊。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就按照平时的演习那样执行,绝对不能出现旅客混乱的情况。此外,船上的船医必须将所有的医疗设备、急救设备以及药品全部准备妥当。餐务部的工作压力较小,在搞好餐饮服务的同时,必要时协助客运部工作。民警室要加强全船巡逻和警戒,对于那些影响全船稳定或者趁乱闹事的人绝不手软。

马老板讲了近二十分钟,期间没有一个人插话,也没有一个人借故离开过一会。大家表情凝重,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马老板所说的每一句话。确实,在一起共事许多年了,大家从没有见过一向自负的马老板曾经这样严格过,也从没有见过一向随意的马老板这样严肃过。大家心知肚明,如果自己负责的部门在明天打滩时若出了什么差错,不仅有可能导致天大的事情发生,并且肯定得不到马老板的谅解和宽容。

六点四十分,作业会结束了。大家依次走出休息室时,马老板喊住了水手长张纯:“小儿子怎样了?”

“已经判了。”张纯摇摇头,说。

“多少年?”马老板问。

“十年。”

“可惜哟。”马老板感叹一句,拍了拍张纯的肩膀。

“没办法,他这是自作自受。”张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抑制不住的惆怅。

张纯在“江汉50号”的船龄比马老板还长,平时大家都喜欢称呼他老革命,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船上工作的时间长,更主要的是他确实有那么一段引以为豪的革命经历。他一九四六年参加林彪的部队,一直是一名机枪手,曾经参加过塔山阻击战,最后随四野横扫大半个中国,一直打到海南岛才立住脚。五七年从部队复员后到“江汉50号”上任水手,并且在万县安了家。就他的资历和水上工作经验,他早就应该当船长的,但就因为六零年前后他担任见习三副时将涪陵下面和尚滩岸边停泊的一条小木船浪沉了,死了两个人,他就死活不当驾驶员了。他说当驾驶员风险太大,弄不好就翻船死人,而他见不得死人。他这个理由让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多年的人,怎就见不得死人呢?这样,他临到快退休了,仍只是一个水手长。但是张纯天生就是一个随和的人,并不为自己当一辈子水手长而愁眉不展,让他始终揪心的是他的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没读什么书,在公司的驳船上当水手,都近四十岁的人了,仍是光棍一个。老三好歹读到高中毕业,并且没有干船员这一行,但三个月前为谈朋友的事用刀子伤了人,结果被法院判了。自老三出了事后,大家从没有见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过。

“关哪儿呢?”马老板问道,

“重庆南坪第二监狱。我想这趟水到重庆后去看看他。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年了,还确实欠儿子许多。”张纯说着,竟然有点儿哽咽。

“是得去看看,子女成这个样子,我们这当爹的心里有愧呀。”马老板感叹道,又说,“你去时,帮我捎一条烟给他,毕竟我是看着你这儿子长大的。”

六 漂泊中的期待

船平高家镇码头时,刚好八点。

马老板叼着一根烟进了驾驶台。他刚洗完澡,头发仍湿漉漉的。他叉着腰,看了看雷达,又慢慢踱到到右边的打水台,探头朝岸边看了看,然后让曾国华将右边的探照灯调整一下,让雪白的光线对准左岸的水沫线。我知道他是在寻找那棵歪脖子黄桷树,记得以前他对我说过,在没有水尺时,这黄桷树是一个记录观音滩水位大小的一个重要标志。现在有水尺了,大家也就逐渐将这黄桷树淡忘了。其实那棵黄桷树就在岸边那个破旧的榨菜厂上首不远,没费什么劲我们就将它找到了。这棵黄桷树的树龄谁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树身疤痕累累,树干曲里拐弯,高大的树冠虽然让雷给劈掉了,但残存的枝条仍枝叶繁茂,绿荫蔽日,象个巨大的伞盖一样孤零零地立在岸边。探照灯的光亮将宿在树丛中的一群鹭鸶惊醒了,这些早睡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发出一阵嘈杂的鸣叫。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是在望远镜里,那棵黄桷树的根部已全部泡到黄色的江水里了,裸露的树根上挂扯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和稻草。

“果不出所料,今晚上过不了观音滩了。”马船长象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丰都水位已经到十二米了吗?”我问。

“我看早就超过十二米了。这不江水都淹到黄桷树的腰身了。”马老板说。

这是老一辈船员凭经验判断观音滩水位的一个标准,即黄桷树的树脚全部浸到水里时,则丰都水位肯定达到十二米。为了保证上水船舶的航行安全,丰都水位只要到了十二米,晚上绝对不能过观音滩,只有等到天亮后才能过。这原本是多年传下来的一个安全习惯,但是现在却成了所有航行川江的船舶必须执行的一个规章制度,即丰都水位十二米以上,禁止上行船舶晚上过滩。

马老板慢慢踱回驾驶台,又让曾国华将探照灯转向左边的江心。雪白的灯光下,浑浊的江水散发着刺眼的白光。江面上既没有泡旋,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毫无疑问,现在的江水正涨得厉害。

“看这架势,明天早上丰都的水位肯定在十三米以上了。”马老板说着,语气里透出一股忧虑。

说话间电报员谢平蹑手蹑脚地进了驾驶台。

“丰都水位多少?”马老板问。

“十二点八米,涨。”谢平将电报本放在资料台上。“武汉以上都在涨。”

“涨得凶呢,今天早上丰都水位才十一点五米。”马老板感叹一句,又问:“还有其他电报吗?”

“还有一份通电,要求沿线船舶要以南通事故作为血的教训,保证航行安全。”

“好,知道了。”马老板答应一声,点着了一根烟。过一刻他吩咐曾国华,“通知各部门,今天晚上在丰都抛锚,明天早上打滩。”

在曾国华用内部电话通知各部门的时候,马老板拿起高频电话喊通了“江汉57号”的莫老板。他向莫老板打听丰都锚地里的情况。莫老板告诉他,仅有的两个锚地里停满了船,看那阵势已经没有可以抛锚的空档了。

“你们在哪儿抛的呢?”马老板问。

“我们在凤尾坝的尾子那儿抛的。这地方不好,控不住船,船身晃来晃去,搞不好会走锚。”莫老板说。

“你帮我看一下,柳林碛上首那棵皂桷树那儿有没有船?”

隔了一刻,莫老板答道:“好象没有。”

川江不象长江中下游,不论航道好坏,也不管天气是否恶劣,随便找个地方将锚扔下去就可以了。川江得想办法找准锚眼,只有锚眼找准了,才敢将锚抛下去,否则锚扔下去容易绞起来比登天还难,弄不好还将锚给丢了。而锚眼是否找准得全凭在实践中摸索,书本上和航道图上是找不着的。丰都下面就两个地方可抛锚,一个是南岸凤尾坝,另一个是北岸的柳林碛。凤尾坝锚地属沙质江底,水流也不复杂,是个难得的好锚地。柳林碛锚地只有巴掌大个地方可以下锚,稍有偏差,锚就会卡在石缝里起不来。即使抛准了,由于水流坏,船身也会象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左冲右突上跳下窜的,弄不好,还会走锚。在这地方抛锚,一晚上就得准备不睡觉。所以,只要凤尾坝有空档,哪个船长也不会将锚抛在柳林碛。

转过宝塔碛,果然看见凤尾坝有十几条船抛在那儿,客轮、货轮还有拖轮船队全挤在一起,密集的灯光星罗棋布,整个象浮在江面上的一个大都市。马老板拿着望远镜上上下下找寻了好一阵子,最后悻悻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挤得那样紧,连个擦针的地方都没有。”

骂归骂,最后还是无奈地朝柳林碛缓缓驶去。柳林碛锚地在一个回水湾里,此刻已经被五条大型拖轮船队占得满满的,其中最上首是“长江03001”油轮船队,其桅顶上的那盏标示着危险品船的红色环照灯特别扎眼。马老板转动了一下探照灯,将“长江03001”前后扫了一下,发现它拖了两条一千多吨的汽油驳子,甲板上此刻有许多人在走动,好象正忙着加固缆绳。

驶过“长江03001”以后,马老板吩咐曾国华将左边的探照灯转到朝船首方向,将右边的探照灯转向船右边的正横方向。自己则走到右边的打水台上,站在外面指挥。在船首进入回流后,马老板命令将双车停了,船的速度陡地降了下来,但船身仍带着巨大的惯性紧贴着岸边缓缓往前驶去。探照灯巨大的光亮下,岸上的一切显得异常清晰。一片茂密的竹林下是一座破旧的农舍,一只黑色的狗站在农舍的院子里朝着越来越近的“江汉50号”不停地狂吠。农舍的上首是一棵巨大的皂桷树,左边的探照灯光线照在浓密的树冠上时,将许多夜宿的鸟儿惊醒了,它们扑扇着翅膀,惊恐地飞向漆黑的夜空。

“右锚抛了。”当右边的打水台刚平那棵皂桷树时,马老板喊了一声。

“抛右锚。”甲板上张纯低沉的回应一声,右锚带着锚链哗哗地堕入江底。

“左满舵。”马老板命令道。

“左舵满。”徐勤增回复道。

随着船首缓缓地往左偏转,马老板从打水台进到驾驶台,坐到那张凳子上。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左边探照灯扫过的方向,然后从衣袋里摸出根香烟,慢慢地点着。船首仍在缓缓地往左偏转,待稍稍转过岸上那个从山坡上一直延伸到江边的水泥滑道以后,他欠了欠身子,大声喊道:“左锚抛了。”

“抛左锚。”张纯答应一声,左锚也哗哗地堕入江底。

“双倒三。”马老板接着命令道。

“双倒三。”我将摇控器拉到双倒三,回复道。

待感觉船身稍稍有后退趋势时,马老板又命令道:“双停车。”然后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抽烟。只抽了两口烟的功夫,张纯在下面喊两边锚链都受力了。

“打住。”马老板喊一声,将手里的烟头摁灭,从座位上站起来。

走过我身边时,他对我说:“完车后,将鸡杂热一下,我想喝二两。”然后他出了驾驶台。

马老板出了驾驶台好一刻后,我才惊愕中回过神来。我四下打量了一下“江汉50号”的船位,竟然吃惊地发现,船的首尾线刚好与那个水泥滑道在同一直线上,而右边的打水台正平那棵皂桷树。如果从坐标上看,“江汉50号”刚好在两条垂直直线的交汇点上。

“生姜还是老的辣哟。”曾国华也发现了其中的奥秘,由衷的感叹道。

我则一时无语。

……

我将热气腾腾的鸡杂端到驾驶台前面预先放好的茶几上时,时间刚刚十点。马老板已经摆好了碗筷坐在小凳子上,边抽烟边等着我。马老板仍是老规矩,钢化玻璃杯里的酒刚刚淹着那红色的锚。

就着那一大盆香喷喷的鸡杂,我们边喝着酒边扯着不着边际的闲话。从严格意义上讲,马老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平时很少与人谈天说地,但是在端起酒杯以后,他的话就明显变多了,并且这些话都是出自于他的内心。

他很响地呷了一口酒,问我:“你上船有多少年了?”

“算起来整整十二年了,你不记得吗?十二年前的七月八日,还是你将我从公司接到船上的哩。”我告诉他。

“是吗?我好象忘了。”他面带歉意地说。

“没错,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色短补袖衣,精神特别好。当时我们船正靠在武汉港十七码头。我的行李还是你帮着拿的。”我补充道。

“那你拿着什么呢?”他故意问。

“我扛着一纸箱书。”我说。

“有点儿印象。”他沉默了一会,说,“对了,当时我还笑话你是孔夫子。”

“是的,你说我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时间过得快哟,转眼十二年过去了。”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看着夜色里模糊不清的丰都县城,“再过不了几年,我就得到这鬼城报到了。”

“哪里话,你身体好着哩。”我安慰他。

“身体是感觉还可以,但是心太累了,自己都觉得力不从心了。”他摇摇头,又点着一根香烟,慢慢地吸着。“我想好了,这趟水到武汉后,我就写报告,从船长的位置上退下来。”

“那谁当船长呢?”我没想到马老板会说这话。

“你嘛。”他看着我,“你考上船长已经两年多了,完全可以胜任了。”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

“你小子推什么推,行不行是我说了算。”马老板两眼如锥子一样盯着我训斥道。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将目光茫然地投向船首的方向。说实在话,当船长是我的人生最高目标,只是轮到真要我当船长了,我又感觉时间太短,并且也来得太突然,自己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犹豫了好一刻,最后糊里糊涂地嘟嚷了一句:“那就由你马老板决定吧。”

丰都县城黑咕隆咚地隐匿在夜幕中,昏黄的灯光荧火一样眨巴着眼睛,时不时地还有一、两声狗吠传进耳里。县城背后白日里香烟缭绕、鞭炮声不绝的冥山则根本看不见了,但仍让人觉得它象一只怪兽正虎视眈眈地蜇伏在那儿,随时会瞅准机会猛扑上来,将人拖进阴曹地府。航行川江的船员在情感上对丰都从没有好印象,阎王住的地方,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

这时楼下的客房里突然有一阵骚动声,感觉好象有人在打架。我站起来想下去看看。马老板摆摆手制止了我,说客运部和民警室会有人管的。

果不其然,十分钟不到客运部邹主任和民警室的陈队长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了驾驶台。原来电报员谢平将那五个日本人给打了。

“谢平?他为什么打那日本人。”马老板拿着筷子,平静地问道。

“那几个日本喝醉了酒,调戏徐文娟。”邹主任说。

“那就该打。”马老板双眼一瞪,将手上的筷子往茶几上使劲一拍,差点将上面的碟子和酒杯震到地上。

“可是——”邹主任的表情很着急。

“可是什么?不就是打了几个欠打的日本人吗?上面追究下来,让他们找我好了。”马老板不满地看了邹主任一眼。又转向陈队长:“谢平瘦得象个牙签似的,打赢了没有?”

“打赢了,打赢了,他约了张良平几个水手一起动的手,将那几个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我下去时,那几个日本人全跪在地上正求饶呢。”陈队长比划着说。

“打赢了就好。”马老板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又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狗日的,看不出谢平这小子挺有种哩。”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陈队长小心地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需要问我吗?”马老板狠狠地瞪陈队长一眼。

陈队长愣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突然明白过来:“好,我马上去给那几个日本人做笔录,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被挨揍。”

“那就对了嘛。”马老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接下来我和马老板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好一刻,马老板突然问。“好久没有听你吹那根竹管子了。”

“你想听吗?”

“是的。”

我将那支所谓的土制单簧管从房间里拿出来,用毛巾轻轻擦去沾在上面的灰尘。毕竟好久没有吹这玩意儿了。

“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但吹出来的声音好听。”马老板说。

“本来就叫土单簧管嘛。”我说,“是我到河运学校读书那年,在汉口武胜路的地下过道里买的,才五毛钱。”

“真够便宜的。”

“你想听那首曲子?”

“你以前经常吹的,听起来让人有点儿伤感的,叫什么来着?”

“《回家》?”

“是的,《回家》,好象是一首外国曲子。”

伤感的曲调在夜空中缓缓响起,有如无尽的情愫,又有如缕缕思念,执拗地穿过夜空,穿过万水千山……

第三章 遇险观音滩

一 临战前的忐忑

早上五点我就醒了。匆匆洗把脸,我径直进了驾驶台。马老板坐在那张凳子上正慢慢地吸着烟。看来他也起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因为放在窗台上的那个烟缸里已经有五、六个烟头躺在那儿。

虽然我进驾驶台的声音很响,但马老板亦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亦或注意到了,但懒得搭理我,因为他始终保持那种姿势,空茫地看着驾驶台前方的岸边那些在晨曦中还没有完全收醒过来的村庄。

我不敢打搅冥思苦想中的马老板,就小心地走到左边的打水台上,仔细地观看着“江汉50号”周围的一切。船尾方向,“长江03001”船队在“江汉50号”后面三、四百米远的距离,巨大的船身在浓浓的水雾中散发着青灰色的光泽。红色的危险品信号灯仍开着,但显得非常黯淡了,在视线中若隐若现。锚泊在江对面凤尾坝的“江汉57号”以及其他的大小船舶根本没有踪影,浓浓的水雾就象一幅巨大的淡灰色幕布一样,从浊黄色的江面升起,不仅遮掩了那些锚泊着的船舶,也遮掩了凤尾坝上的大小村落和树木,然后与青灰色的天幕连接在一起,让人的视觉在那一瞬间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天,哪是地。我的目光从江的对面又转向“江汉50号”的左前方,即长江的上游方向。视野里,一弘浊黄色的江水挟裹着浓浓的土腥味,散发着青冷的光泽,陡地从青灰色的水雾中喷薄而来,有如从天而降的巨大瀑布。几盏航标灯在在这巨大瀑布的背景下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但是,灯船后面因水流的冲击而留下的那线黑色的水迹却异常醒目,笔直、悠长,就象用刀刻在那巨大的水幕上。虽然没有看到江水在冲撞过程中激起的浊黄色浪花,也没有听到江水在冲撞过程中爆发出的巨大嘶鸣,但是我分明感觉有一种让人产生压迫感的巨大力量迎面而来,让人不能回避,也不能阻挡。这股巨大的力量不仅有雷霆万钧的气势,也有震聋耳聩的咆哮,同时还挟带着让人胆寒的冷冷杀气。这种感觉有如你面对一个武功高强的习武者,虽然你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也没有闻到他的气息,但你却切实感觉到他的存在,并且真实地感觉到他咄咄逼人的莫测武功和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凛气场。

观音滩,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将我的思绪牵引到前面不到五公里处,此刻完全掩藏在浓浓水雾中的观音滩。

我点着一根烟,并使劲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希望借以清醒一下自己的思绪,并努力让那股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从自己的脑海里淡漠,并最终消失。毕竟船舶航行这项工作就是船员与大自然殊死斗争的具体体现,我自己已经斗了十几年了,相应的艰难困苦以及形形色色的生生死死,我几乎全都见过了,我没有理由更没有借口在曾经不知过了多少次的观音滩面前产生恐惧。

我缓缓回过头,将目光凝聚在马老板那熟悉的侧影上。板刷一样的头发仍是一根根竖立着,额上的皱纹象江边岩石上随处可见的皱折一样既细又密,宽大的下颌象随便敲碎的一块岩石的边沿一样显现出一股战胜一切困苦的坚忍和不屈,而那双始终悠长而空茫的眼睛,永远在诉说着谜一样遥远深隧的故事。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件思想者雕塑的再现,并且比那件作品更加生动,更加让人震撼。但是,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这熟悉的侧影竟然有点儿陌生。这个平时看着象石头一样有凌有角,不苟言笑的人,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沉入过无尽的冥思苦想中。他在想什么呢?是什么将他的思绪紧紧拴住?是即将向我们发起挑战的观音滩还是几十年风雨兼程的工作历程!我无从知道。

我默默地走出驾驶台,沿四楼的甲板走到船尾。没曾想水手长张纯带着几个年轻的水手正在船尾调试那条救生艇。民警小朱也在旁边帮助他们,有时按他们的吩咐递一个扳手或者一个螺丝,有时也帮他们紧一下变松了的缆绳。他们在忙活过程中始终一声未吭,一切程序和动作都依据相互之间熟练的手势和眼神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我知道他们是怕吵醒旁边客房里正在酣睡的旅客。

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并分别给他们点上。站在船尾的旗杆下面,张纯边抽烟边小声与我说着话:“武汉上来时在宜昌下面检查了一下这救生艇,总感觉有点不放心,这就再检查一下。”

“小心撑得万年船。”我说。

“这江水还在涨哩。”张纯看着江心,一脸忧愁。

我说:“可不是,你看那江中的水头,硬得象块石头。”

一个留着长发的水手问道:“你们以前遇到过这样大的水吗?”

张纯深深吸一口烟,皱了皱眉头,说道:“反正我在船上搞了三十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水。”

民警小朱说:“如果没把握,可以等水退了再走嘛。为什么要冒险上滩呢?”

张纯瞥了他一言,说:“如果那样整个川江航线的班期就会打乱了。”

毕竟不是搞驾驶的,小朱看了看张纯,又看看我,表情很明显,他有点怀疑张纯的话。

我朝小朱点点头,说:“张头说得没错,只要上面没有通知停航,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们都得硬着头皮上。”

这时一个早起站在船尾晨练的干部模样的旅客插话道:“你们船员好辛苦哟,这样早就开始工作了。”

我朝他笑了笑,说:“没什么,这只是我们的工作习惯。”

“辛苦也有习惯?”这旅客没有听懂我的回答,一脸愕然。

相对于我们船员而言,承受辛苦当然是一种习惯,这就象平时我们所承受的不为常人理解以及不为常人知晓一样,同样是一种习惯。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这些在常人印象里或好的或不好的诸多习惯,常人肯定无法弄懂。

接下来我准备从船尾下到机舱。

在离机舱的舱门还有十多米远的距离,一股热浪挟带着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就扑面而来,并且浓浓的柴油味道瞬间就充满了我的肺腔,让我感觉呼吸异常困难。

只要对船舶有些许了解的人,那么他绝对不会怀疑机舱就是整条船的心脏。此刻,两台巨大的东德制造的柴油机象两头钢铁巨兽一样静静地横卧在船舱中间,铅灰色的机体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散射出淡淡的光泽。排列整齐但形状怪异的气缸外壳,如同机体上长出的一个个巨大的骨瘤,让人从视觉中就感觉到其中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密如蛛网的管系、线路象经脉一样从柴油机的机腹、机座等处延伸到船舶的各个部位,不仅为船舶本身提供了巨大的动力,同时也为船舶上配置的不同系统的正常工作提供了有效的保障。柴油机两侧紧靠船舷的是两台正在工作的辅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发电机,现在船舶处于锚泊状态,船上的所有设备所需要的电力都是由这两台发电机提供。它们的块头虽不及柴油机的五分之一,但充斥整个机舱的巨大噪声就是由其发出的。如果那两台柴油机、两台辅机以及其他设备全部开始工作,其噪声分贝绝对不小于飞机起飞时的噪声。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轮机部的全部人员在朱老轨的带领下,此刻竟然全都在机舱里,大家在不同的机器旁紧张地忙碌着,有的拿着棉纱在擦拭机器,有的用扳手在拧紧螺丝,还有的拿着一把鎯头在机器上轻敲一下后再将耳朵紧紧贴着机器不知在听些什么。

看到我从油腻腻的梯子上小心地下到机舱后,只穿着一件深灰色背心的朱老轨从摇控室那儿向我走过来,并举手向我打招呼。不知是工作需要还是职业习惯,此刻,他仍象平时一样手里拿着一团纱布。有点浮肿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左脸颊上也沾上硬币大小一块黑色的油渍。

“怎么样?”我感觉自己比平常的嗓音大了一倍问他。

他却仍没有听清楚,向我走近一步,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疑惑了一刻,终于明白在机舱里说话相互之间是没办法听清楚的。于是我伸出右手,指指那两台主机,又往机舱里四下里划拉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问朱老轨,机舱的所有机器设备怎么样?

朱老轨很快明白了我的手势的意思。他笑了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用右手很夸张地朝四下里划了一个大弧,然后伸出大拇指在我的面前晃了晃。

我也从朱老轨的手势里明白了他所表达的意思,他在告诉我,机舱里的所有机器设备都是最好的。

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出于佩服,我伸手拍了拍朱老轨的肩膀,然后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我的意思很明确:你朱老轨就是厉害!

朱老轨却连连向我摆手,然后将指了指正在埋头工作的其他轮机员,最后伸出自己的大拇指。他确实是一个谦虚的人,他告诉我,真正厉害的是这些正在埋头工作的轮机员。

从那油腻腻的梯子小心地爬到甲板上时,一种久违的记忆突然涌上我的心头。那还是在我刚进河运学校时,老师让我们选专业。在其他同学仍在犹豫时,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驾驶专业。当时我虽然没有说明自己选驾驶专业的理由,但通过小说、电影以及其他方式,那些理由却早就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了。不是吗?在社会上,人们最敬重的是船长而不会是轮机长,更甚者,人们对轮机长到底从事什么工作都不是十分清楚。在一条船上,最有权威的是船长而不是轮机长,只有船长才是全船的最高领导者。在工作环境上,驾驶台既干净又视野辽阔,驾驶员身穿制服,拿着望远镜的形象不知倾倒了多少社会上的少男少女,而机舱呢?全是冰冷油腻的机器,工作在其中的轮机员不仅要承受巨大的机器噪音,同时,由于长期面对那些冰冷油腻的机器,使自己也逐渐变成一个个工作在油污中的“油老鼠”。至于在安全系数上,轮机员更是无法与驾驶员相比了,机舱所处的位置在江面以下,如果船舶面临危险,轮机员肯定无法觉察,即使在有所觉察的情况下,自救机会也是全船所有船员中最少的……

接下来我又去了水手舱、厨房和客运室,感觉所有的部门和所有的船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大家的表情沉着冷静,丝毫看不出一点点惊慌,更看不出一点点恐惧。

我重新上到四楼船尾甲板时,舵工小任正在船尾升国旗。社会上的人们更多为天安门广场、希望小学以及其他特殊场合升国旗的场面所激动,人们很少为船员升国旗的场面所激动,毕竟这样的场面在电影、电视以及其他的传媒里很难见到。但是,在船上,即使是一个刚刚踏上甲板的年轻船员,大家都知道升国旗不仅是从一项工作内容,同时也是一种无以言状的情感仪式。不管是停泊在码头,还是在江中航行,也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六点钟,迎着初升的太阳,四到八这个班的舵工必定一脸肃穆地将鲜艳的国旗在船尾的旗杆上升起。而每天下午六点钟,随着太阳沉入西边的远山,同样是四到八这个班的舵工必定会小心地将国旗从旗杆上降下,仔细地折贴好,然后放在驾驶台后面那个固定的抽屉里。

不知是小任自己自作主张,还是马老板或者当班驾驶员牟大副的安排,今天小任升起的竟然是一面崭新的国旗。初升的太阳还在黛青色的远山背后,但五彩斑瓓的晨曦却将浓浓的水雾逐渐褪去。视觉里,我感觉在微风中飘拂的国旗有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不仅唤醒了沉睡的一切,同时也点燃了我自己心中那久违的激情!

二 生与死的考验就在惊涛骇浪中

准时六点钟,牟大副按响了驾驶台后面的电铃,通知机舱开始备车,同时通知水手舱作好起锚准备。

清脆的电铃声刚刚停息,我们就感到船身开始微微颤动。备车是停泊船舶开航前的一个重要程序,其主要内容是启动那两台大马力柴油机,并在空档情况下检查柴油机的运转状况,这一过程有如运动员在比赛开始前的热身运动,目的在于使自己的运动潜能在后来的比赛中得到最有效的发挥。在锚泊状态下,因柴油机的运转导致的船体颤动更加明显,相对于近在眼前的静止岸线以及岸线上的村庄和树木,驾驶台里的船舵、雷达、遥控器以及门窗、护栏等一切设备都在剧烈的抖动、抽搐。

从备车开始那一刻,驾驶部三个班的全体人员不约而同地进到驾驶台。大家沉默着,谁与谁也打不招呼,各自脸色凝重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有的记航行日志,有的在检查应急舵的应急开关,还有的在为舵机添加润滑油。个别插不上手的,则在驾驶台后面的桌子上整理航行通电、航道图和作业会记录簿等。

二副王维新将舵机打开后,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润滑油的油压,然后站成马步姿势,凝神屏气,将直径近一米的舵轮沿逆时钟方向一连转了三圈半,接着朝顺时钟方向一连转了整整七圈,然后再左七圈,右七圈,最后将舵回到中间位置。他操舵的动作非常快,硕大的舵轮在他的手里象风车一样发出呼呼的风响。“江汉50号”仍是液压舵机,舵轮转一圈则船尾的舵页转动十度,所以满舵三十五度得连续转三圈半。使用液压舵机的船舶,在开航前都得活一下舵,目的在于保证液压系统的正常,防止舵机卡死以及舵角不准确等不正常情况的出现。这一工作原本由舵工负责的,但是今天情况特殊,所以由王维新亲自进行了。

水手舱里的水手全上到船首甲板了。水手长张纯胸前吊着一个铜口哨,站在船首上,粗着嗓子大声地喊叫着,指挥着水手们作着绞锚前的最后准备工作。隔着瓦蓝色的塑料顶蓬虽然全不清他们在忙些什么,但敲击锚链的脆响以及拖动钢丝绳的闷响,说明他们谁也没有闲着。

马老板仍坐在那条凳子上静静地抽着烟,清晨的阳光照在他那张表情肃穆的脸上,使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显得更加深更加细密。

六点零五分,机舱回铃了。

马老板欠欠身子,将手中的半截香烟在烟缸里摁灭,朝正向驾驶台凝神观望的张纯挥挥手,喊一声:“绞锚。”

“绞锚。”张纯大声回应一声,高亢的声音在水面上四处回荡。

甲板上的锚机启动了,发出连续的低沉轰鸣声。随着锚链一环接着一环地从水中绞起,穿过锚链孔,挤过擎链器,然后滑落进甲板下面的锚链舱,钢铁之间的剧烈磨擦不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引得船首间歇性地出现一阵接着一阵的抖动。船上的巨大动静让岸上那只小花狗受到了惊吓,从岸边飞快地跑到稍远处的一丛散尾葵后面,对着船上不停地狂吠。栖息在皂角树上的鹭鸶也被惊醒,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四下飞去。

“双进三。”为了减轻锚机的压力,马老板发出指令。

“双进三。”站在摇控器后面的牟大副回答着马老板的指令。

随着锚链的不断被绞起,“江汉50号”巨大的船身不断地缓慢地往前移动。

“铛——”甲板上响起一声清脆的锚钟声,锚机的嘶鸣声陡地一下变得轻松,这说明巨大的船锚已经离开了江底。

“左满舵。”马老板缓缓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左舵满。”王维新紧绷着脸,飞快地转着舵轮,然后响亮地答应道。

“江汉50号”带着巨大的惯性往左转向,很快脱离了抛锚水域。待船首快要搭上主流与回流所形成的“夹堰”水时,马老板伸出大拇指指示稳住船位,紧接着叫右微舵调顺船的方向,然后叫了双进六、双进九,船舶避开江中的主流,沿着北岸的回流以常车往上驶去。

这时太阳已经从东边黛黑色的远山上升起,明媚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眼前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让万事万物沐浴在无尽的温暖之中。浓浓的水雾象阳光下害羞的精灵,转瞬之间就渐渐地散去,江两边的山峦、岩石、村庄和树木,就象扯去幕布后戏台上的演员一样,以不同的姿态和颜色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此刻,眼前的江水有如一块横躺着的巨大玉石,从目力所及的船首横亘过来,一直延伸到船尾后面的远方。这块巨大的玉石在灿烂的阳光的照耀下,通体雾气缭绕,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斑,有如哪位神仙不经意将五彩石撒在江面上一样,勾勒出一幅云蒸霞蔚的奇妙画卷。

自“江汉50号”开始绞锚时起,船上的高频电话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不同船舶之间相互向对方打探自己不清楚的情况,比如问丰都的实际水位涨到什么程度了?是继续在锚地扎水,还是冒险打观音滩?等等。拖轮船队的抱怨声最多,因为在这样高的水位上,即使是退水,他们也不敢冒险打观音滩,只有等退到安全水位后,他们才能绞锚继续上行,这也就预示着他们在锚地里得待上好几天或者更长。

在嘈杂的电话声音里,我们听到了“江汉57号”莫老板的呼喊声:“江汉50号,江汉50号。”

马老板缓缓拿起话筒,答应道:“我是50号,请讲。”其实从话音里我们谁都知道是莫老板在喊,但马老板却故意装糊涂。

“是马老板吗?我是小莫。”莫老板说道。

“哦,是莫老板哟,有事吗?”马老板问道。

“我现在在你们的对面,你看到我们了吗?”

马老板动都未动一下,眼睛压根没有看一眼沿着南岸缓缓上行的“江汉57号”,却在电话里应道:“看到了,毕竟是新船哟,比我们这条老船光鲜多了。”

“马老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一下,是你们先上还是我们先上?”莫老板毫不理会马老板那些带刺的话,直接将问题提出来了。

马老板直接答道:“当然是你们先上了,你们船快,能者上前,再说我们跟在你们后面,可以学点儿手艺。”

“你说那里话哟,马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两刷子还不是你教给我的。”莫老板说。

“只要你记着就好。”马老板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肯定记得。”莫老板大声说,然后告诉马老板,“过观音滩后,等船位平朱家嘴后我就通知你?”

“好的。”马老板撇撇嘴,答应一声,然后将话筒挂在电话机上。从他那表情看,他是不想再与莫老板说话了。

听着马老板与莫老板之间的对话,我一直在心里想笑。因为我知道莫老板其实是马老板最为得意的徒弟,虽然在电话里我们经常听到马老板对莫老板说着带刺的话,但是每当我们在哪方面做得不好时,他总喜欢拿莫老板与我们比较,批评我们太差太笨,连莫老板的一半都赶不上。但是有时在展现驾船技术时,马老板却从没有将莫老板当作自己的徒弟,而是当作一个可能挑战自己的对手,只有将这个对手打倒制服,才能最终树立自己的威信和权威,比如昨天中午过狐滩后的那场追逐,马老板就是有意通过莫老板的尴尬,来证明自己这个师傅不是浪得虚名,不要自恃自己船新马力大,就不将师傅放眼里了。马老板之所以有这种心态,是典型的虚荣心在作怪。在这点上,马老板的性格更象一个小孩,虚荣心和好胜心显现无异,所以时时引得我想笑。

船快到丰都码头时马老板拿起望远镜朝岸上不停地观察。我知道他在寻找被停泊在码头上的大小船舶遮蔽的水尺。码头上的船舶太多了,原本清晰明了的水尺竟然一时无法找到。我拿着望远镜走到右边的打水台上,仔细从那些船舶的缝隙间搜索,总算从一条小客轮的船尾那儿找到了。望远镜里,白色的水泥底座,黑色的尺码和数字,看上去不仅清晰无比,并且怵目惊心。十五米八,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十五米八。”我告诉马老板时,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但马老板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仍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在轻轻吐出一口浓浓的烟以后,他拿起高频电话,平静地喊道:“相关船舶注意,丰都水位现在是十五点八。”

“十五点八?我从没有见过这高的水位,那得等几天了。”不知是哪条拖轮船队在电话惊叹道。

“等就等嘛,早一天回去与晚一天回去有什么两样。”有人在电话里调侃道。

“十五点八是涨还是落?”有人问道。

立马有人嘲笑道:“你是猪脑壳不成?江中间的水面亮得象条带子,肯定是涨水嘛。”

这时金刚背信号台一个女信号员提醒道:“江中有许多漂浮的木头,大家在航行时得注意安全。”

“当然得注意,如果将车舵打坏了,那只能在丰都这个鬼地方安家了。”其中一个人的口气有点担心。

“那你们家的堂客肯定会找到丰都的。”有人说着俏皮话。

“那就麻烦了,大小堂客不将你撕碎了才怪。”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哈哈哈……”话筒里立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笑声。

马老板将话筒放到电话机上,然后将音量调小,他从来不屑于说那些插浑打科的玩笑话。

船到丰都客运码头下面时,马老板命令将车速减了下来。他得让“江汉50号”在这个地方游着,待“江汉57号”到朱家嘴后才能继续上行。这是必须采取的一个安全措施,如果贸然跟着“江汉57号”上去,在真的出现什么险情的情况下,你就是想躲都没有地方躲了。

船在江中勿上勿下地游着,除了机器的轰鸣声以外,驾驶台里寂静无声。我拿着望远镜从摇控器后面走到右边的打水台上,静静地看着丰都县城的一切。由于水位大幅度提高,感觉“江汉50号”不是漂浮在水流湍急的江面上,而更象是空悬在丰都县城之上。整个丰都县城位于江边的一片不大的平坝上,既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色彩稍稍鲜艳一点的其他建筑,清一色的黑色瓦房从江边一直平铺到远处的平都山下。此刻,在淡淡的炊烟笼罩之下,整个县城显得既沉闷又压抑,只有偶尔传进耳膜的一两声狗吠声,才人觉得在这沉闷和压抑中隐藏着些许的生机。县城的尽头是闻名遐迩的平都山,虽然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绿色树木,但是从这些树木的间隙里悄悄探出的那些古老建筑的飞檐、陡壁,让人顿生恐惧和惊悚,仿佛期间真的掩藏着无数的妖魔厉鬼,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偷偷地窥视着山脚下的一切。山的最高处耸立着雪白的望乡台,望乡台的一角插着一面黑色的招魂幡,此刻,在早晨和煦的微风吹拂下,招魂幡烈烈招展,象幽灵一样在山巅翩翩起舞,让人陡人恐惧,不寒而栗。

这时船上的广播员用甜美的嗓音开始介绍丰都这座让人惊悚却又让人神往的古县城了:

“丰都,自古以来就是文化名城,是中国很有特色和名气的历史文化小镇,以其作为阴曹地府所在地的鬼文化而蜚声古今中外。这里流传着许多鬼神传说,《西游记》、《聊斋志异》、《说岳全传》、《钟馗传》等许多文学名著对鬼城丰都均有生动描述,颇富传奇色彩。鬼国幽都之说由平都山而起,据《丰都县志》和晋人葛洪神仙传》载,民间传云,王方平、阴长生两方士曾于平都山修炼成仙,道家遂于此山设天师,并将其列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后人附会‘阴、王’为‘阴王’(阴间之王),居所即为鬼都,平都山亦渐附会为阴都。鬼城仿阳间司法体系,营造了一个等级森严,融逮捕、羁押、庭审、判决、教化功能于一炉的阴曹地府,惩治生前作奸犯科者。虽阎王判官小鬼只传说虚妄,但其惩恶扬善的社会教化功能用又为人们所称道。现代的丰都鬼城是人们凭想像建造的阴曹地府,用类似人间的法律机制先后建成阎王殿、鬼门关、阴阳界、十八层地狱等一系列阴间机构。各关卡的鬼神形象又是千姿百态,峥嵘古怪。刑具令人恐怖万分,不寒而栗……”

三 惊心动魄的冲刺就此开始

观音滩是川江航道中很少让船员闻之色变的险恶滩漕之一。属典型的洪水滩,丰都水位十二米成滩,水位越高,水流越急,也就越凶险。从保证船舶航行安全考虑,相关的规定严格要求只要丰都水位到了十二米以上,上下水船舶都不得在晚上和视线不清的情况下过滩。观音滩上界限在朱家嘴,下界限在丰都码头,全长不到十公里距离,两岸全是犬牙交错、奇形怪状的黑色巨石。由于涪陵以下的江面狭窄,而到了观音滩下口金刚背处却突然呈喇叭状张开,所以在上面被束缚了许久的江水到了这儿就象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居高临下,水银泄地般一泄而下,咆哮着冲过佛面滩,径直扑向江中间的蚕背梁,然后被蚕背梁象利剑一样一劈为二,形成左右两个不同的航漕。左边航漕是副航道,叫做瓦浩子,丰都水位在十七米以上,上下行船舶均可通行。右边航漕是主航道,在瓦浩子禁航的情况下,上下行船舶只能由此通行。蚕背梁,顾名思义,是卧在江中的一块形似春蚕的石梁,这条石春蚕全长约两公里,高昂的蚕头正对观音滩的喇叭口,在咆哮如沸的浊水中它静静地等待着那些上滩下滩的大小船舶,谁在滩上稍有疏忽或闪失,它就趁机一口将其生吞活剥下去。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小船舶在蚕头上撞得粉身碎骨,也不知有多少船员、乘客成了阴曹地府的冤死鬼。所以,观音滩自古人称鬼门关,民彦称:“观音滩,鬼门关,十船过滩,九船翻”。加之这滩又在阴森恐怖的鬼城丰都脚边,阎王的眼皮底下,纵使你天大的能耐,万分的胆识,也不由平添几分惊悚和恐惧。

船一转过丰都码头,整个观音滩就全在眼底了。

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确实与以往不同,眼前的观音滩在我的视线里竟然呈现出一幅让人心惊肉跳的画面。南岸自戴家渡一直往上,陡峭的岩壁在洪水的冲击下迸发出巨大的浊黄色浪花,不仅让人有一种被人捏住心脏后的那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同时也让人觉得那些黛黑的巨石面对巨大的冲击力随着浪花的起落在微微地颤抖。临岸的村庄和树木完全被激起的浓浓水雾掩没,只有更远处的浅灰色山峦在水雾中时隐时现。视线穿过戴家渡以上桐子梁、鹭鸶盘一线,在枯水天,这儿原本是一片隐没在巨大岩石之间的沙坝,间或有几棵耐水的杂树在石缝间随风摇曳,而此刻,这些地方成了一个巨大的回水沱,那些还算高大的杂树完全没了踪影,至于那些原本巨大的岩石也全部淹没在江水之中。江中间的蚕背梁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江水以下近两米的地方,但是,仿佛绝不屈服于江水的淫威似的,这隐没在江水中的巨石仍在挣扎、吼叫、撕咬,进而在宽阔的江中间形成一线条状的乱流,波浪与波浪之间剧烈撞击,流向迥异的水流在互相撕扯,发出震聋发馈的巨大嘶鸣声。昏黄的阳光照过江面,留下一片高低错落,让人头晕目眩的光点,仿佛它们也在跳跃着躲闪那些恣意妄为的江水。更远处的观音滩在水雾的遮掩下根本无法看见,但是水雾中隐约可见的巨大反光以及低沉的轰鸣声,仍让人感觉它在蓄势待发,静候着“江汉50号”对它的挑战。

“江汉57号”不愧是新船,六点四十五分顺利出漕并到达朱家坝。电话里莫老板告诉马老板,观音滩的水势确实有点儿凶,并且夹带着许多流木和其他漂浮物。上来时应该尽量多“贪”点回流,并且要注意那些流木。

“我们在上面慢车等你们。”莫老板说,语气里充满了关心。

“你们走你们的好了,我们在后面跟着。”马老板皱了皱眉头,一点不领莫老板的情。

常车上行后,马老板径直叫了左舵,让船斜向从丰都码头掠过蚕背梁的尾部,直抵南岸的戴家渡。很明显,他是准备从南岸上滩了。

“江汉50号”呈斜势走过蚕背梁尾部的乱水,虽然感觉不到船身的剧烈颠簸,但仍感觉到船身在乱水的撕扯下发出的阵阵颤动。机器的轰鸣声时而清脆,时而沉闷,清脆是因为船尾的螺旋桨避开了激流的冲击,而沉闷则说明螺旋桨正在激流的挟裹下费力地旋转。马老板仍以他那永远不变的姿势坐在凳子上,捏着香烟的手指微微抖动,时不时明显地抽搐一下,双眼平静地盯着远处渐行渐近的南岸。

王维新双手掌着舵,双腿微微分开,身子稍稍下蹲,象练功的人那样呈马步站立。此刻,他白净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水,凝神屏气,双眼睁得溜圆,直直地盯着船首前方混乱的江水。毫无疑问,在整个驾驶台里,他现在所承受的压力比马老板还要大。这一巨大的压力是由舵工在川江船舶航行中的重要性决定的。在川江船员中有一句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话:“三分走船,七分拿舵”,意指船是否走得好,驾驶员在航路的选择上只起三成作用,而舵工的舵拿得是否好,则起着七成作用。驾驶员主要指挥船舶从一个点到另外一个点,既要选择经济航路,又要避开影响船舶安全的坏水以及可能出现的障碍物。而舵工则必须利用手中的舵,保证船舶根据驾驶员指挥的航路正确行驶,在此过程中,舵工必须根据不同的流态频繁用舵,既要及早用舵抵住侧面水流对船舶航向的冲击,又要快速回舵充分利用水流的冲击稳住船舶的航向,同时又要果断地避开挟裹在乱流中的漂浮物对船舶的碰撞。

船首快要抵南岸时,马老板放在窗台上的右手舒展了一下,然后优雅地伸出食指。王维新紧随马老板的指令,轻巧地转动着舵,使船首缓缓向右转向。待船的首尾线与岸线几成平行状时,马老板缩回食指,又果断地竖起大拇指。王维新马上轻转舵轮,稳住船舶的航行方向。在他们俩默契的配合下,巨大的船身有如一条灵活的鲤鱼一样,紧贴着岸形,低吼着,灵巧地迎流而上。巨大的浪花急促地拍打着船首,发出一阵阵哗哗声。

这时,马老板直了直腰身,从衣袋里摸出根香烟,慢慢地点上火,缓缓地吸着。

“大家帮着看着点,看有没有流木下来。”马老板吩咐道。

大家答应一声,然后有的拿起望远镜,有的睁大了眼睛,在船首的乱水中紧张地睃巡着。流木多因上游的木排散队或者房屋被洪水冲垮后随水流挟裹而下,大多半沉半浮于江面,少数隐藏在漂浮的枯枝败叶或者稻草堆里,很难发现。特别是在晚上,更是让人防不胜防。船舶若被流木撞上,轻则在船体外壳上留下巨大的空空洼洼,重则将船尾的螺旋桨或者舵叶打损,导致船舶无法航行。所以,流木是让川江驾驶员最为头痛的一种障碍物,其危害有如战争片中瞬间时将巨大的军舰炸沉于海底的漂雷。

“江汉50号”在鹭鸶盘出角上架后,马老板叫了左微舵,将船身整个缩进回水沱中。由于此处的回流非常强烈,因而机器的轰鸣声也变得异常轻快,岸边的树木和岩石飞快地朝后移动着,带着浓浓水腥气的微风也从大敞开着的窗户上扑面而来。两只站在一块巨大岩石上栖息的鹭鸶被船舶的巨大气浪所惊骇,惊恐地嘶鸣着,扑打着翅膀,腾地飞向高空。

船在回水中如离弦之箭一样驶过庙角,直抵鹭鸶背下面。在此期间,“江汉50号”虽然避开了湍急的主流,但是现在不得不面对向右舷船首扑面而来的那股的泡水。在回流即将用尽的情况下,此时必须适时将船头扬出,早了则必须面对如箭般一泄而下的主流,将过早地直接迎接激流的挑战;晚了情况会更加凶险,要么整个船身困在鹭鸶背的坡岸上,要么左舷直接受到顺鹭鸶背直冲江心的斜流的巨大冲击,导致船舶向右掉头,形成“打张”的危险态势。

此时只见马老板将手中那支才吸了一半的香烟在烟缸里使劲摁熄,然后缓缓地站直身子,在向前伸出整个右手手臂的同时,食指也伸了出去。王维新早就将右舵准备好了,几乎在马老板的手臂和中指伸出的同时,船就开始微微向右转向,并且借助回流的作用,迎着扑面而来的那股泡水冲去。

在川江,泡水的形成主要有两种原因,一是江底的急流遇到障碍物后向上翻涌形成的泡水,二是窄狭江段自上而下的江水因江段突然变宽进而水的流压减小导致水流陡然澎涨形成向下冲击的泡水。现在“江汉50号”面对的就是后一种泡水。严格来讲,这种泡水的力量较小,但是对于不了解水势的外行人而言,其形状却非常恐怖。这时的江水绝对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而更像一只大自然铸就的巨鼎中咆哮翻滚的沸水,目光所及,但见浊水翻覆,水气弥漫,巨大的咆哮声在耳鼓间剧烈回荡。而“江汉50号”这条有着3600总吨的大客船此时就像在这只巨鼎边缘挣扎的一条可怜的小鱼,要想生存,它必须迎头冲上去。

“稳!”在船首即将与泡水接触的一霎那,马老板在伸出大拇指的同时,口里也急促地喊出了舵令。

“稳——”王维新低沉地回答道,飞快地旋转着舵轮,让船的方向直冲泡水。

霎那间,随着船身剧烈地一震,巨大的浪花张牙舞爪地咆哮着,一下掠过突然昂起的船首,疯狂地直向驾驶台扑来。三楼前面观景平台上立时响起旅客们的一阵惊叫声,他们肯定被眼前刺激、恐怖的场面吓住了。

“左微。”在昂起的船首还没有落下时,马老板伸出食指和中指,同时喊出了舵令。

“左微——”王维新回应着,额上黄豆大小的汗水,一滴滴地洒落下来。

马老板喊出的左微舵令让我大吃一惊,在我的印象里,此刻船舶应该骑上那股巨大的泡水,然后向左微微转向,待船舶的首尾线与水流方向平顺时,立即加车打滩,因为再向左转向虽然可以利用鹭鸶背与金刚背之间那个空档之间的回流,但是由于这个空档只有不到两百米距离,稍有不慎,极有可能让船舶整个困到金刚背上。就马老板的性格,他是从来不会主动冒险的,今天他之所以打破常规,肯定是担心船舶在打滩过程中螺旋桨的推力不足,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利用一切手段和措施,减少螺旋桨的压力,避免那些可能存在的风险。现在,这个空档之间的回流虽然不到两百米,但如果利用得好,借助回流的冲力,可以极大地增加船舶打滩的力量。

船舶绕过鹭鸶背的一霎那,原本被水雾严严实实笼罩着的观音滩就整个展露在我们的右前方。在常人的印象里,所谓最危险的滩漕应该是水势最复杂的河段,要么是泡水翻滚,要么是旋流肆虐,但是在我们这些川江船员的眼里,泡水旋水充其量只是小菜一碟,因为它们给船舶带来的最大危害在于造成船舶颠簸、倾侧或者偏离航向,而这些危害通过正确选择航路并有效利用船舵是可以避免的。在川江上,真正让船员心有余悸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激流。而所谓的激流多因航道变窄所形成。这种情况下,不仅水的流速特快,并且水流的冲击力也特别强烈。而战胜激流正确的船舶操作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关键在于船舶的推力,也就是船舶是否能够借助船尾的螺旋桨的巨大推力,最终将船舶推上滩。如果推力不够,船舶就有可能出现垮滩,而垮滩就意味着船舶失去控制,而失去控制的直接后果就是船毁人亡。

现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观音滩就是一个典型的洪水激流滩。右岸的金刚背岸嘴与左岸的观音滩岸嘴耸立在长江两岸,黑色的巨石在永不停息的水流冲击下,光滑陡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寒气,有如张开的虎口,静待着各类上行船舶的到来。自上游倾泄而下的洪水在这儿突然陡降,进而在金刚背岸嘴和观音滩岸嘴的连线处形成一道明显的水梗,水梗以下的水流平滑光亮,呈明显的坡度直冲而下,在佛面滩和鹭鸶背岸嘴的阻挡下,进而在下面形成巨大的泡水。在柔和的阳光下,眼前这片水流象凝固了一样,波澜不惊,寒光闪铄,有如一面斜放着的巨大镜子,静静地斜躺在狭窄的江面上,让人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惊叹不已。但是只有船员知道,这片平静的水流下面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凶险,船舶必须迎流而上,只有到达斜坡顶端那道在阳光照耀下有如一条银线般的水梗,才能真正算得上打滩成功。

“江汉50号”仍在回流中疾速向前行驶,马老板站直的身子突然前倾,随即急促地喊道:“右满舵!”

王维新将舵轮旋转得呼呼直响:“右舵满!”

船身在巨大的旋转力矩作用下,往右边陡地一蹩,随即船首急速地向右偏转。只有在这一刻我们才发现在船首前方不远处漂浮着一段三米多长、小水桶粗细的巨大流木。由于长时间在洪水里浸泡,这段流木与浊黄的江水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并且随着江水的起伏时隐时现。如果不是马老板紧急叫舵避让,完全会与船身发生直接碰撞,而碰撞后的结果谁也不敢想象。霎那间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一阵发烫,为自己的没能及早发现面临的险情而深深自责。

但是容不得我想得更多,马老板又响亮地下达了命令:“稳!”

“稳!”王维新回应着。

在船首呈斜式即将冲上那片看似凝固了的江水时,马老板低沉地喊道:“加一车。”

“加一车。”负责掌控摇控器的牟大副大声回复着,小心地将摇控器的左右手柄向下推了一格,“双进十!”

“好!”马老板抖擞精神答应一声。

船身陡地往下一沉,然后加速往前冲去。提前加速是保证船舶打滩成功的关键之一,这就象跳远运动员的助跑一样,只有先期具备一定的加速度,才能保证在起跳的那一瞬有足够的力量。只是瞬间功夫,船首就接触到了那股强劲的激流,我们既没有看到激起的浪花,也没有听到冲击过程中的巨大声响,而是明显感觉到整个船身猛地震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往后推了一下似的,两股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在霎那间发生了剧烈的冲撞。这时,一直轻快地轰鸣着的机器声,陡地变得低沉,匆而短促,匆而悠长,让人一下想到多年以前那些赤身裸体的纤夫们拉船上滩时,发自腹腔的一声声低吼。

“左微!”在船首刚刚搭上激流,马老板竟然声音有点颤抖地喊了一声舵令。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紧绷着的脸上仍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但是向前伸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

在船的首尾线与奔腾而下的水流平自以后,马老板叫了声稳舵。我们知道,真正的考验已经开始了。但这时已经不是考验马老板的指挥艺术,也不是考验王维新的操舵水平,而是考验我们这条有三十多年船龄的老船的心脏功能了。它必须以其具备的二千六百四十马力的推力战胜挟裹着它的激流,最终将三千六百总吨的船舶以及全船一千多名旅客、一百多名船员安全地送到观音滩上。

我始终精神高度紧张地站在马老板的身后,既想从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中学到他的指挥艺术,又想通过自己仅有的些微能力减轻他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但是此刻,我感觉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扭头看了看驾驶台里的其他人,他们一个个凝神屏气,表情肃然。

船在低吼中缓缓地上行,这从岸边缓缓后移的岩石以及岩石间那些参差不齐的树木上可以感觉得到,同时也从左前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金刚背信号台那红白相间的房子上可以感觉得到。悬挂在信号台白色信号杆上的红色箭头在阳光中光芒闪烁,仿佛在召唤跚跚而来的“江汉50号”。此刻的“江汉50号”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在航行,而是在爬坡,它虽然爬得非常吃力,非常缓慢,但是它仍在咬牙挣扎着,坚持着,执著地前行。高悬在正前方的那道明亮的水梗让人陡地想到马拉松赛跑终点线处的那条红色的布条,我们仰视着它,内心在不住地祈祷,渴望能够及早地触摸它,拥抱它。

马老板平视着前方,左手自然地平放在窗台上,右手缓缓地从衣袋里摸出根香烟,慢慢地点着,然后深深地吸一口,将一股浓浓的烟雾尽情地吐出。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型,但是我仍觉察到他脸上始终紧绷着的肌肉,此刻变得松驰了。

船过了老鸦石,平了金刚背信号台,那道终点处的水梗也仿佛就在眼前了。马老板将才吸了两口的香烟突然往窗外一扔,果断地喊了一声:“双十一!”

“双十一!”牟大副从马老板的口令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答的声音既响亮又清脆。

霎那间,我们感觉整个船身在剧烈地抖动起来,船首处的吊杆在抖动,驾驶台里的罗经在抖动,大大小小的门窗在抖动,就连门窗上的玻璃也发出了刺耳的噪声。

这是最后的冲刺!

近了,那道有如梦魇般让我们闻之色变、心惊胆寒的水梗就在眼前。水梗的后面是波平如镜的江面,那样静谧,那样安详,那样柔和。

更近了,那道有如神话般让我们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水梗已经隐没在船首下面。水梗上面的天空显得是如此深邃、广阔,白云缭绕,轻风吹拂。

随着船首猛地往上一抬,然后又猛地往下一顿,我们知道,观音滩已经在我们的脚下了。

整个驾驶台里立时迸发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欢呼声……

四 生与死只在瞬息之间

悲剧往往在欢乐中产生。

“江汉50号”整个船身已经明显越过那道水梗,也就是说打滩已经基本成功。

看得出马老板整个人的身心已经放松下来,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又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机器的轰鸣声虽然仍然显得低沉,但听起来感觉非常轻快。

一直在船首甲板上的张纯这一刻也探出头,朝驾驶台看了一眼。马老板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还得坚持一会,打滩还未完成。

船轰鸣着快到三河嘴时,马老板轻松地将整个右手臂缓缓地伸出。大家知道,他是准备叫右舵了,因为沿右岸上去全部是顺直的航段,意味着水流仍然湍急。这时船舶必须过河到北岸,充分利用作坊沱那一线回流以减轻主机的压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整个打滩过程的顺利完成。

我们看见王维新在保证船舶航向的前提下已经将舵轮往右转了小半圈,这说明他已经作好了向右转向的准备,只等马老板的右手食指伸出,船舶就会立即往右转向过河。

就在马老板的整个右手臂已经伸直,卷曲着的食指即刻就要伸出的那一刻。左边摇控器的警铃突然尖厉地响起,腥红色的报警灯也急促地开始闪铄。

“左主机停车。”牟大副的声音已经变调了。他的话音未落,右边摇控器的警铃也响了起来。

“右主机也停了。”牟大副的声音已经不是喊出来的了。

我三步并着两步地冲到驾驶台右边,双手使劲将应急车钟的左右把柄一下按到底。但是,应急车钟除了警铃响起以外,同样没有反应。显然机舱里的主机出问题了。

巨大的船身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象一位向前冲锋的战士突然被流弹击中了一样,怔了一刻,然后缓缓地往后倒去。伴随着各种警铃的不断鸣叫,驾驶台里立时充满了一种让人感觉不到的骚动和惊慌。

那一刻,马老板前倾的身子突然站得笔直,随即缓缓地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稳——”声音由大到小,最后象梦呓一样嘎然而止。随着声音的轻轻落下,他高大的身子朝后笔直地倒在驾驶台的地板上。他牙关紧咬,双眼圆睁,右手臂仍然前伸着,右手的大拇指竖得直直的。他就象一位在岗位上被子弹击中的指挥员,即使倒下了,仍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不管是出于自己的性格,还是出于自己的职业习惯,也不管是出于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还是出于自己的本能,反正在那一刻我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跨过马老板的身子,径直冲到他刚才曾经站过的地方。

“保持航向!”我声嘶力竭地朝王维新大声喊着。我知道这一刻船舶不能有一点横倾,否则船舶的首尾线将与水流形成夹角,这样船舶的侧面将直接承受水流的巨大冲击力,最终将导致整个船身向一侧倾覆。

“保持原航向。”王维新重复着我的命令,他的声音完全变调了,脸色变得惨白。他不停地旋转着舵轮,想控制住船舶的方向,但是他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在螺旋桨停止转动的情况下,舵就成了聋子的耳朵,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了。

我确实记不清楚当时自己作了一些什么,只是事后大家告诉我,我当时毫不犹豫地下达了一系列措施,并且这些措施是在瞬间下达的:牟大副立即下机舱,通知朱老轨赶紧采取措施;水手长张纯将锚准备好,随时作好抛锚准备;舵工小任和曾国华分别站在左右两侧的打水台上,随时报告船舶与两岸之间的距离;通知船医立即对马老板进行抢救;通知全船各部门务必保持镇定,防止旅客出现骚乱;通知电报员立即将“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的噩耗发给公司……

只有一件事我记得是自己做的,那就是我哆嗦着拿起高频电话的话筒,大声地喊道:“上下水船舶请注意,上下水船舶请注意,‘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请紧急求援,请紧急救援!”这句话我一连重复了三遍,期间有人着急地问我出了什么险,我也无暇回答,只是不停地重复要求紧急救援。当时我的模样肯定非常惊慌、狼狈,因为多年以后,“江汉57号”的莫老板与我谈起观音滩遇险一事,还不停地笑话我,说我当时电话里的声音就象电影《南征北战》里那个李军长向张军长求援的声音,只差没有说那句“看在党国的份上,救救‘50号’”了。

我拿着电话话筒,眼看着“江汉50号”在水流的作用下,象一只在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缓缓向观音滩下漂流而下,并且漂流的速度越来越快。

“快点,严大副,船尾要坐上金刚背了。”这时站在左边打水台上的小任大声喊起来。

我急忙跑到左边的打水台上,眼前的情景由不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船身在向下漂流的过程中,船尾在江心水流的巨大压力下,竟以顺时钟方向不断地偏向岸边偏转,如果不及早采取措施,及有可能坐到金刚背下面那块向江心伸出的礁石上,只要出现这种情况,整个船身就会以船尾为支点横在江面上,这样就可能直接导致船舶向右倾覆。

“左满舵!”我大声喊道。

“左舵满!”王维新将舵轮转得呼呼直响,几乎是吼着回答我的舵令。

我紧盯着离船尾越来越近的礁石,感觉从船尾吹过来的江风竟有一股刺骨的寒气。船离岸太近了,岩石上的褐色地衣清晰可见,大大小的鹅卵石散发着点点反光,石缝间的各色小草野花在阳光中随风摇曳。一只正埋头吃草的褐色野兔受到了惊吓,眨眼间就逃得无影无踪。这一切清晰地从我的眼前一晃而过。而这时一种奇异的想法突然涌上我的脑海,那就是如果我只要一纵身,立马就可从打水台上跳到岸上去。

从打水台里我看到一楼的水手张良平提着一只靠把球飞快地往船尾跑去,那个法国丫头提着一双高跟鞋在他的身后边喊边追。张良平是想用靠把球减缓一下船尾与礁石的冲击力,尽最大的可能防止船尾被撞穿。

不知是舵在激流中还有些作用,还是受那块斜伸向江心的礁石上的斜流的影响,船尾与那块礁石竟然擦肩而过,最终避开了死神的召唤。

船舶象一片枯叶一样漂过那片如镜子一样光滑锃亮的的激流水面,很快跌入佛面滩和鹭鸶背下面的泡水中。在巨大的乱流冲击下,巨大的船体象狂风中的一片无助的纸片,开始剧烈地巅簸起来。桌面上的航道图、茶杯、望远镜等许多没有固定的东西相继滑落到地板上,大家必须抱紧罗经、抓住门窗才能站稳。甲板上乘客的惊呼声、咒骂声以及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一阵阵传进耳膜。

在颠簸中,我趔趄着从左边的打水台跑到右边的打水台,又从右边的打水台跑到左边的打水台,因为只有从打水台上才能看清船尾的蚕背梁。马老板已经被其他几位舵工抬到平时放航道图的桌子下面,斜靠着桌脚,双腿直直地伸着,船医老沈又是看他的瞳孔,又是掐他的仁中,正手忙脚乱地为他检查。这期间我多次从马老板的腿上跨过。我最后一次从左边跑到右边时,不知是我的腿抬得不够高,还是马老板要故意拌我一下,他曲起的膝盖竟拌了我一个踉跄。我稳住脚步扭过头仔细看了看他,他的脸涨得彤红,五官已经变形,涎水从嘴角不断地流出,但是从他看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思维仍然清醒。他的嘴巴吃力地张了张,除了发出模糊的啊啊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平摊在地板上的右手动了动,最后竟笔直地伸出了食指。

“什么意思?”我问船医。

船医朝我摇摇头。

难道马老板是要我注意右边吗?没错,当我再次站到右边的打水台上时,我才彻底明白马老板伸出右手手指的意思。在水流的作用下,这时船的已经稍稍有点右倾,站在右边的打水台上已经可以看见大半个蚕背梁。巨大的蚕头有如眼镜蛇一样高昂着,在汹涌的浪花中虽然有点朦胧,但却显得愈加狰狞恐怖,它饥渴地期待着“江汉50号”的到来,它要将那钢铁的船体嘴嚼得粉碎,将全船一千多条活生生的性命全部一口咽进肚子里。

这时,牟大副和大管轮周全胜跑进了驾驶台。牟大副不知撞到哪儿了,左半边脸明显浮肿,虽然他用手掌捂着眉骨处的伤口,但鲜血仍从指缝间不停地渗出。周全胜则完全变了样,眼神呆板,行动迟缓,原本白净的脸被油烟熏得漆黑,双手沾满粘绸的油污,半边头发也被烟火燎得焦黄,整个人仿佛从燃烧的煤堆里扒出来一样。周全胜绝望地告诉我,左右两边主机全爆缸了,所有的活塞全被卡死。

“有人员伤亡吗?”我关心地问。

“朱老轨的手臂折了,还有几个有轻度的烧伤,其他的都还好。”周全胜告诉我。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吗?”我试着问。

“不知道。”他痛苦地摇摇头,然后说:“你放心,我们轮机部会尽最大努力的。”

离开驾驶台时,周全胜紧紧地抱住我,在我的后背上使劲拍了拍。

“我也去船头吧,配合一下张纯。”牟大副说。

“好。”我答应一声,使劲握了一下他的手。现在船首那两口蓄势待发的巨锚是维系全船希望的所在。

目送着牟大副紧随周全胜缓缓离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一阵紧缩,有那么一刻,竟然感觉要窒息一样。我默默地转过身,正视着愈来愈近的蚕背梁。

“严大副,将锚抛了吧,说不定这样还有救。”水手长张纯趴在右舷边,绝望地喊着

但是,此刻我就象没有听见张纯在喊什么。驾船的人谁都知道,锚是船的第二生命,意即在船舶出现险情时,锚是拯救船舶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线希望。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现在将锚抛下去,只要锚爪挂住江底,锚链就会在巨大船舶的下淌惯性作用瞬时被扯断,船仍会在水流作用下冲向蚕背梁。所以,我得选择时机,等待机会,只有在最佳位置,最佳时机,将锚抛下去,真正使作为船舶第二生命的锚的作用发挥到及极致。我绝不敢拿这最后的希望草率行事,更不敢拿这唯一的希望开玩笑。

我双手紧紧攥着打水台上的栏杆,冷冷地看着愈显狰狞的蚕头。风撩起我的头发和衣服,吹得我双眼无法睁开。江水的咆哮声和旅客们的尖叫声,我充耳不闻。望乡台上鬼影般上下翻飞的招魂幡,我视而不见。这一刻,马老板雕刻般的模样和悠闲自在的动作却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竟然将手伸进裤袋摸索了一刻,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近了,蚕背梁上啮牙咧嘴的石纹都能看清了。旅客们在朦胧中感觉到危险的临近,惊叫声一阵大似一阵。

“左锚,准备!”我大喊一声。

“左锚,准备!”一直在下面等待的张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的命令,同时将我的命令传达给甲板上的其他水手。

我一跺脚,将没有点着的香烟往江里一扔,缓缓举起左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举起的左手就要用力劈下的那一刻,一双钢钳般有力的手一下托住了我的手。我扭头一看,竟然是马老板。没待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马老板已经战威威地站到了打水台上,他双手不停地抽搐着扶住栏杆,船医和小任使劲搂着他的腰,防止他跌入江中。他困难地喘着粗气,双眼似睜似闭,风撩起他的满头白发和沾着涎液的白色衬衣,但他仍岿然不动。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然还想着他的香烟,只见他颤抖着将手伸进裤袋摸索了一刻,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掏出火柴,但是他竟一连擦折了三根火柴也没能将香烟点着。

“右锚,准备。”他将未点着的香烟扔进江里,含混不清但是意思清楚地喊道,同时颤颤地举起了右手。

“右锚,准备!”我愣了一下,但仍大声向甲板上传达马老板的命令。

甲板上的张纯明显犹豫了一下,待抬头看清是马老板在指挥后,立即大声回复:“右锚,准备!”

在船尾看似已撞上蛇头的一霎那,马老板突然挺直腰板,将举起的右手往下使劲一劈,大喝一声:“右锚,抛了!”

“右锚,抛了!”张纯大声吼着。

“哗哗……”张纯的声音未落,四吨重的右锚带着六节全长150米的锚链在一瞬间全部倾进激流之中。船身在那一刻微微顿了一下,但就在这顿了一下后,船的下流方向竟神奇地发生了改变,右舷紧擦着蚕头有如离弦之箭一样一划而过。这是一个赌徒似的冒险措施,但毫无疑问,这个看似孤注一掷的措施是以丰富的经验作为基础的。倾泄而下的江水被蚕头一劈为二,一股冲向北岸,一股冲向南岸,在船身笔直冲向蛇头的一瞬间,抛下的右锚将船首向右舷方向稍稍带了一下,这时船的首尾线方向与水流的流向产生了些微的夹角,船身的受力方向也就随之发生了改变,这样整个船身就稍带斜式在水流的作用下径直冲向长江南岸。但是,如果抛下的右锚若不能产生预期的结果,则“江汉50号”肯定在劫难逃,最终被蚕背梁撞得粉碎。事后一位站在一楼船舷的乘客心有如悸地说:“好近哟,我的手都差点摸着那石头了。”

在我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时,马老板却突然瘫软下去,要不是船医和小任眼疾手快,他就有可能一头栽进滚滚的江水之中。我知道,这最后一搏,不仅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他全部的心智,他就象油灯上的火苗,在灯油耗尽的最后一刻,发出更加灿烂,更加炽烈的的生命火花,而随之生命的气息归于平静……

危险仍没有消除。船身躲过蚕背梁后,由于右舷船首受到斜向的巨大冲击,整个船身朝左边发生大幅度地旋转,呈横向直冲南岸。巨大的岩石冷冷地静候着,它们象那冷酷的蚕背梁一样,同样要将“江汉50号”撕碎、撞烂。到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听天由命,任由船头直接冲向岩石。但是,不知是冥冥中有哪位天神护佑,还是马老板刚才的最后一搏继续发挥着起死回生的作用,船头竟然鬼使神差地冲上岩石之间一块只有三米来宽的沙地上,我们虽然感觉到船身剧烈地耸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听到那种让所有船员最不愿意听到的撞击声。随之,巨大的船身就象一条筋疲力尽地的鱼一样,船首搁在那片小得不能再小的沙地上,船身则在激流中来回晃动。

“快,快上岸,将缆绳绕在石头上将船固定住。”我知道,这是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我跳着脚朝张纯大声喊。

那是让我终生难忘,终生感动的一幕:

站在离地面近十米高的船头上,张良平没有丝毫犹豫地跳到江边的乱石堆中。落地的那一刻,他明显趔趄了一下,痛苦的表情立刻浮现在他的脸上,他试着想站起来,但最终没有成功。他爬在乱石堆中朝船上喊叫着,让其他水手立即将缆绳扔下去。粗大的缆绳扔下去以后,他费力地将缆绳圈在腰上,双手抓着岩石,一下一下往岸上爬,身后的岩石上竟然留下了一抹鲜红的血迹。在我愕然中,牟大副带着一位年轻的水手也相继从船头跳了下去,让我目瞪口呆的是,那个法国姑娘竟然也紧随他们跳了下去……

五 我们没有失败

许多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但是细细分析,却又是必然。“江汉50号”绝境逢生,就充分应证了这个道理。如果按我的指挥抛左锚的话,肯定达不到现在这个效果,其最终结果要么是整个船身横向撞上蚕背梁,要么避开蚕背梁后横倾到蚕背梁右侧的瓦子浩里,结局都一样,肯定是船毁人亡。那么,马老板为什么就知道抛右锚就能达到现这个挽危难于既倒的效果呢?其中的原理我想就是马老板本人也无从说清,因为一个事实的最终产生,必须具有多方面的条件,而当时我们面临的条件又是那样多,那样复杂,如果苛求在措施作出以前必须将所有的条件进行全面分析权衡,那肯定是不切实际的。所以,现在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这一措施的采取是集马老板毕生经验的总结,而这一经验是谁也无法用言语或者文字进行表述的。我相信在那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心灵深处肯定有一个声音在指点马老板,必须抛右锚,并且只有抛右锚才可避开蚕背梁,才可在南岸抢滩,才可最终避免船毁人亡这一谁也不敢想象的结局。

不管是偶然,也不管是必然,也不管是运气,还是阴差阳错,反正劫后余生的“江汉50号”现在就象一头停止嘶鸣的水中怪兽,虽然它巨大的船身仍在惊涛骇浪中冲突、挣扎,但它却已经被粗大的钢丝绳牢牢地拴在岸上巨大的岩石上了。

接下我们必须采取进一步的施救工作,虽然现在的态势已经能够基本保证全船一千多人的生命安全,但是危险并没有完全消除,因为“江渝10号”的惨痛教训仍然深刻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们必须在水退以前将“江汉50号”拖到安全的水域,我们不能让“江汉50号”变成另一个“江渝10号”,成为川江船员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施救工作虽然很复杂,但结果却非常顺利。公司接到“江汉50号”遇险电报后,根据观音滩上下不同船舶的船位和施救能力大小等综合情况,最后指令在枊林碛锚地抛锚守队的“长江03001”对“江汉50号”进行施救。可以看出上级领导下达这一指令是下了非常大的决心,虽然在观音滩上下能够进行施救的船舶有很多,但“长江03001”的马力最大,因而其施救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但是,不可回避的是,“长江03001”拖着三个一千多吨的汽油驳子,如果脱离了拖轮的控制,在眼前这巨大的洪水中,这三个驳子随时都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长江03001”的船长是一位个头很小的老头,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象核桃皮一样又深又密。在“长江03001”靠上“江汉50号” 左后部的时候,他站在打水台上朝我轻轻招了招手,同时迎着我感激的眼神下意识地凝视了好一刻。从他无声的语言里我读懂了太多的内涵,既有安慰,又有佩服,更多是鼓励。我知道,只有那些经历过生死的船员才善于使用这无声的语言,而只有经历过生死的船员才能够理解和读懂这无声的语言。那一刻,一股抑制不住的热泪竟然从我的眼眶里夺眶而出。

在等待“长江03001”施救的近半个小时时间内,船上还发生了一起不小的骚动。当时那几个日本人竟唆使几个欧洲人往驾驶台闯,闹着要见船长。铁栅栏外面也围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中国旅客。陈队长和其他几个民警怎么也拦不住。我不知道他们找船长的目的是什么,在驾驶台右边的休息室里接待了他们。

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日本人,花白的头发,长着一双让人生厌的鼠眼。他声色俱厉地对我说了一大通日本话。在发现我不懂日本话后,他又说了一大串英语。

对于外语我是一窍不通,于是我要陈队长将电报员谢平喊过来。

谢平见了那几个日本人以后,白净的脸立时涨得彤红,双眼也充满了仇恨。而那几个日本人见了谢平后,嚣张的气焰陡地下降了不少,眼神里也流露出不易觉察的一丝胆怯。不用猜,昨天晚上被谢平收拾的肯定是眼前这几个日本人。

我对谢平使了使眼色,让他必须冷静。

在那个日本人又重新说了一通英语后,谢平又细细地将那日本人的话翻译成中文,我总算明白他们找我的目的。原来这几个日本人已经觉察船舶出险了,在危险还没有得到消除以前,他请求船长安排人员将他们护送上岸。

我冷冷一笑,问那个日本人:“你凭什么说船舶出险了?”

“那不是明摆着的吗。”那个日本人指了指从船头延伸到岸上的钢丝绳。

其他几个日本人以及几个欧洲人也附和着。

我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那个日本人说:“不许你蛊惑人心。告诉你,我们船没有出险,我们只是正在进行正常的安全演习。”

我突然的强硬完全出乎那个日本人的意料之外,他用日语嘀咕了一句什么,表情显得有点儿犹豫。

不知怎的,那个法国小姑娘也挤进了休息室。她用法语对那几个欧洲人说了一大通,又是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胸部,又是不停地对我竖起大拇指,最后朝那几个日本人摇了摇头。

谢平告诉我,这法国小姑娘告诉那几个欧洲人,说我们这条船的船长是最棒的,不会出事的,大家应该有绅士风度,一切都应该听从船长的指挥和安排。那几个日本人是懦夫,你们不应该听从他们的挑唆,影响自己的风度。

虽然讲的是法国话,但那几个日本人显然也听明白了一部分,一个个脸上露出了愠色,但却也显得无可奈何。最后那几个欧洲人朝我说了声抱歉,竟然随着那个法国小姑娘一道离开了。

剩下的几个日本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什么,最后仍是由那个年纪稍大的日本人出面提出他们的要求。他们坚持要求船长安排他们就地上岸。

我细细地考虑了一刻,咬了咬牙齿,对陈队长说:“先将他们带到三楼船尾的休息室等着,让我们准备妥当以后再安排他们上岸。”

其他几个民警带着那几个日本人离开后,陈队长问我:“真的安排他们就地上岸?”

“我们就不能哄哄他们。”我笑着故意反问陈队长。

“那他们闹事呢?”陈队长问。

“那你们几个民警是吃白饭的吗!”

“你的意思是?”

我有点不高兴了,对着陈队长喊道:“他们敢闹事,给我一个个捆起来。我就不信你们治不住这几个小鬼子。”

可以说将这几个日本人控制起来是紧急情况下的特殊措施。试想想,如果安排这几个日本人就地上岸的话,船上其他旅客肯定也会闹着就地上岸,那么全船就会失控,而失控的后果是我们不敢想象的。

八点钟的时候,“长江03001”将“江汉50号”拖到了凤尾坝锚地。“江汉57号”接到我们的遇险电话后,立即从观音滩上面调头下来在凤尾坝抛锚等着我们。现在我们紧贴着他们的右舷靠着。

船刚靠妥,莫老板就急忙赶到我们船上,他一脸凝重,向遇到的每一个船员,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打着招呼,连连说大家受惊了。看到我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使劲与我拥抱了一下,然后就是这无声的一抱,竟让我压抑了许久的情感一下爆发出来,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确实,这一刻我就象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有无数的委屈要说,有无数的伤感要说。

窄小的病床使静静躺在上面的马老板显得身材更加高大,他双眼紧闭,脸色潮红,五官已经明显变形。

“师傅!”莫老板痛苦地喊一声,一下就跪在了床边。泪水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他抽泣着,小心地将马老板下巴上的涎水拭净,又将他零乱的头发一根根捋顺。

船医告诉我们,马老板原本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在突然的变故面前,他的血压陡地升高,最终出现脑溢血,导致脑细胞大面积坏死。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船上条件太差。”船医一脸无能为力。

“送丰都医院行吗?”莫老板问。

“丰都地方太小,最好的医院比船上也好不了多少,只有送到重庆看有没有希望。”船医说。

“那我们将马老板送上岸,然后换车去重庆。”我说。

“不行,脑溢血病人是不能颠簸的。”船医连连摇头。

“那只有换我们船上去了。”莫老板想了一下,然后问我,“船上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我告诉他,除了水手张良平小腿严重骨折、朱老轨手臂严重扭伤以外,其他的都不是太严重,可以坚持。

“那就让他们也上我们船。”莫老板果断地说。

“那我们船上的一千多旅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莫老板提出了转船的要求。根据了解的情况,“江汉50号”一时半会还没办法修好,再说观音滩的水位还没有退下来,船没办法过滩,所以只有及时将在船的旅客全部转到“江汉57号”,才能不至于耽误旅客们的行程。

“这你放心,我已经提前请示公司了,你们船上的旅客全部转到我们船上。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船上的所有旅客都能安顿下来,并且我让我们船的龚天佑副船长和一个大管轮上你们船来支援你们。”莫老板说。

在通知客运部作好转船准备以后,我又陪着莫老板去了一楼的机舱。机舱里呛人的浓烟还没有散尽,四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朱老轨全身上下黝黑一团,只有雪白的眼白和牙齿还在晃动。他用一件背心做了一个简单的吊带,将受伤的右手臂吊在胸前,左手拿着一个扳手,正在柴油机前忙碌。其他十来个船员,几乎与朱老轨一样,全身上下黝黑,一个个埋着头,都在柴油机前忙碌。

在我大声喊了一声后,朱老轨才发现我们。莫老板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朱老轨的肩膀,然后使劲拥抱在一起。我发现朱老轨的眼眶立时红了,全身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手伤得怎样?”莫老板关心地问。

“不碍事。”朱老轨说着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连连说对不党的教导,对不起全船的同志。

我和莫老板一时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在朱老轨接下来的介绍中,我们对事情的原委才有所了解。其实在打滩前的船舶检查中,机舱里的一切设备都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这些设备的使用年限太长了,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这就好比了个人,年轻时你可以扛起两百斤,但是在你七十岁时,若仍要你扛两百斤,其结果要么你根本无法扛起,要么在你攒劲扛起后最终因为心脏无法承受或者骨络无法承受等原因而归于失败。“江汉50号”原本就是一个烈士暮年的老人,在他攒足了劲往观音滩上冲时,结果因老化而变得脆弱的心脏抵御不了水流的巨大冲力,最终导致左主机首先爆缸,然后右主机爆缸,整条船的动力在瞬间全部失去。

但是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如此巨大的险情竟然没有导致什么大的损失。

“损失很小,左右主机各损失了一个汽缸套。”朱老轨用手背擦去眼泪说,“你们看,那就是受损的两个汽缸套。”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靠近控制台的地板上,躺着两个一米长短,小水桶般粗细的汽缸套,其中一个已经只剩下半截了,显现出晃人眼目的断茬。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精致牢固的钢铁部件竟然被炸成眼前这个样子,那爆炸的力量可想而知。想起来同样让人后怕,如果没有汽缸外面的高强度汽缸外壳,缸套的爆炸就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整个机舱的人员将无一生还。

当莫老板说要朱老轨先期乘“江汉57号”去重庆接受治疗时,却被朱老轨坚决拒绝了。他说:“我的伤不重。再说在危险时我没有离开大家,现在我更不会离开大家。”

……

转船工作进行得紧张有序,我始终站在跳口上,对给旅客们带来的不便深表歉意。旅客们通过各种方式已经得知刚才船舶遇险的经过,大家在唏嘘不已的同时,对船员奋不顾身避免船毁人亡的牺牲精神而赞叹不已。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有一位旅客发出过抱怨声。那几位日本人也随其他的旅客一道转船了,与我道别时,那位牵头的日本人连连朝我鞠躬,表示深深的歉意。那位法国小姑娘最调皮,在护送张良平的担架走过跳口后,竟然又跑回到我们船上,死活要在我的脸上亲一口,惹得周边的船员和旅客一阵大笑。

马老板的担架是最后离开“江汉50号”的。我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别,因为第二天晚上赶到重庆长航医院时,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梦牵梦索的长江,离开了他倾注全部生命和毕生精力的“江汉50号”。

这就是船员,生得轰轰烈烈,去却寂静无声!

结尾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又是那么循规蹈矩。第二天上午,修理完毕的“江汉50号”轻松地在观音滩上打滩成功,当然,这时丰都水位已经下降到十一米,并且是退水。

船是晚上十一点钟靠上重庆港七码头的,让我吃惊的是,囤船上站满了接船的人,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以往船抵码头时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接船。后来我终于明白,这趟水与以往任何一趟水不同,“江汉50号”以及全船一百多号船员全部从生死线上溜达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了重庆,意义非同凡响。船员是艰辛的,船员的家属同样艰辛,他们不仅理解船员,同时也为船员每一次生死搏斗而牵肠挂肚。所以,这次接船,船员家属几乎全家都来了,他们只有见到自己的亲人,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才能最终落地。

公司的一位姓杨的副经理也站在接船的家属当中,他是专门乘飞机从武汉赶到重庆,代表公司领导看望全船船员,向大家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慰问。在第二天召开的全船大会上,杨经理在听完我的汇报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庄严地宣布,他要将全船船员的英雄事迹向公司领导汇报,向交通部汇报,为全船船员请功。我们毫不怀疑杨经理动了真感情,我们也相信只要知晓我们战胜死亡这一奇迹的有良知的人都会为我们的精神所感动。所以,杨经理的讲话赢得了全船船员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喝彩。

但是,后来的变故却让我们欲哭无泪,那是三个月后,公司通过一纸公文宣布扣掉“江汉50号”全船船员三个月的奖金,理由是在“南通五八事故”发生的特殊时期,“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酿成一起重大事故隐患,为了教育全线船员引以为戒,进一步搞好安全生产,所以必须对“江汉50号”全船船员进行处罚。让人不可思议,也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纸公文并没有说明酿成这一重大事故隐患的原因是什么,亦即我们“江汉50号”全船船员在这起事故中到底有什么过失。好在“江汉50号”的船员并非鸡肠小肚子,在立功的许诺没有得到兑现的情况下,还被扣了三个月的奖金,大家除了时时发发牢骚或者骂上几句以外,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船照开,班照上,背井离乡、抛家别子的生活继续在川江上延续。

只是九十年代后期,我们的那个公司完全垮了,在川江航行了几十年的客班轮也成了历史的记忆。我呢?为生活所迫,也就从此离开了准备为之献生一辈子的长江航运,鬼使神差,竟成个人事业上小有成就。但是,不管时间怎样流逝,也不管环境怎样变化,川江生活的经历,特别是“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的那一幕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相信,这一记忆将与我的生命同在,并且让我一辈子受益非浅。

毋庸置疑,随着三峡成库,礁石耸立、泡漩横流的川江已经成为了历史,而那些曾经在礁石中穿梭,在泡游中搏击的船员同样也成了历史,但是,沧海桑田,亘古不变,同样,那些鲜活的船员虽然不在了,但他们的精神、价值和荣誉将永存!

(2011年11月27日22:50写完最后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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