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5月15日上午,轮船公司门口站满了怒形于色的船员,他们都是被公司在第三次裁员中裁下的。为公司工作了几十年,现在公司仅以效益不好为由,一句话就将他们全部打发回家了。不谈这次裁员中许许多多的不公平,也不谈下岗后家庭生活方面即刻遇到的众多困难,仅就对公司多年的感情而言,大家的心里就觉得十分的不平衡。用我的时候是主人翁,不用我的时候就狗屎不如。
宋经理站在人群中,正满头大地向大家解释着什么,他虽脸涨得彤红,说得也口干舌燥的,但大家仍将他的话不当话。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他看见师傅马船长正站在收发室门口,他就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师傅,您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呢?”马船长已是七十岁出头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又深又密,但他说话的声音仍像以前一样洪亮。
宋经理的样子就显得很窘。
“我早就料着有这一天的,我早就料着有这一天的。”马船长激动得眼睛都红了,“87年观音滩那事发生后,我就料着你们会将公司给搞垮的。这不,才十年时间,公司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老天不开眼,为什么就没将你们这些败家子给全裁回家去哟!”
船一过高家镇,马船长的心里就有一点儿不踏实,频频地问电报员小杜水位电报来了没有。到三块石时,天已经全黑了,马船长叫将探照灯全部打开,集中照着左岸的水沫线,找寻那棵黄桷树。总算找到了。望远镜里,那棵黄桷树的树脚已整个泡到水里了。“他妈的,今晚上过不了观音滩了。”马船长恨恨地骂一句。这棵黄桷树树龄已不知有多少年,树冠都让雷给劈掉了,但仍枝叶繁茂,绿荫蔽日,像个巨大的伞盖一样立在岸边.老一辈的师徒之间秘密传授:黄桷树的树脚浸到水里时,则丰都水位肯定有12米了,而水位到了12米,晚上是定不能过观音滩的。
“昨天的通报看了吗?”马船长抽着香烟,问当班大副黎俊平。
“看了,这次事情可闹大了,死了88个,失踪了十多个。听说国务院都派人来了。”黎俊平说。黎俊平虽是大副,但也就25岁年纪,所以大家平时仍叫他小黎。
“肯定得派人来。多少年了,还从没有听说一次死了这么多人的。”马船长去年就满六十岁了,照理可以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但公司死活挽留他,要他再为公司发挥余热,多培养几个徒弟。马船长自觉身体还好,家里也无甚牵挂,也就没有推辞,继续在船上呆着。
说话间电报员小杜进了驾驶台。
“小杜,丰都水位多少?”马船长问。
“12.8米,涨。”小杜将电报本放在资料台上说,“武汉以上都在涨。”
“涨得凶呢,昨天丰都水位才11.5米。”马船长感叹一句,又问:“还有其他电报吗?”
“还有一份通电,要求沿线船舶要以南通事故作为血的教训,保证航行安全。”
小杜出了驾驶台后,马船长又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着。南通事故虽大,但与自己没有半点瓜葛,也就懒得去推敲什么血的教训,现在首当其冲的必须盘算好今晚在哪儿抛锚才最省事。川江不象长江中下游,不论航道好坏,也不管天气是否恶劣,随便找个地方将锚扔下去就可以了,川江得想办法找准锚眼,只有锚眼找准了,才敢将锚抛下去,否则锚扔下去容易扯起来比登天还难。而锚眼是否找准得全凭在实践中摸索,书本上和航道图上是找不着的。丰都上下就两个地方可抛锚。一个南岸凤尾坝,另一个是柳林碛。凤尾坝沙质江底,水流也不复杂,是个难得的好锚地,但是前面的船肯定早就将位置占了。柳林碛锚地只有巴掌大个地方可以下锚,稍有偏差,锚就会卡在石缝里起不来。即使抛准了,由于水流坏,船身也会象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左冲右突上跳下窜的,弄不好,还会走锚。在这地方抛锚,一晚上就得准备不睡觉。所以,只要凤尾坝有位置,哪个船长也不会将船抛在柳林碛。
到了宝塔碛,果然看见凤尾坝有十几条船抛在那儿,客轮、货轮还有油轮船队全都挤在一起,密集的灯光星罗棋布,整个象浮在江面上的一个大都市。马船长拿起望远镜上上下下找寻了好一阵子,最后悻悻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挤得那样紧,连个擦针的地方都没有。”
骂归骂,最后还是无奈地到柳林碛抛锚。
锚抛好后已近晚上12点,马船长将小黎拉到右边的打水台上问他:“这地方怎样找锚眼,知道不?”
“不知道。”小黎说。
“记住,船首对着水泥厂的滑道,右边一平那棵皂桷树就下锚。”马船长拍拍小黎的肩膀。小黎朝前面和右边看了好一阵子,自信将那滑道和皂桷树刻进脑子里。可以说小黎是马船长的关门第子,河校刚一毕业就被马船长选上了,并且在公司领导面前拍了胸脯,八年之内将小黎培养成响当当的船长。这不,小黎上船虽才六年,大副都已当了一整年了。别人笑说小黎是马船长干儿子,小黎脸一红,样子很窘。马船长则说:“是干儿子又怎样,多少人想当我的干儿子我还不答应哩。”
小黎进了驾驶台,马船长吩咐他:“通知各个部门头儿,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小黎就开始打电话。这当儿,高频电话里有人叫江汉50号。
马船长拿起电话:“哪里叫50号?”
“马船长,是我呀。我在凤尾坝抛的锚。”是江汉60号王船长打来的电话。
“好你个王猴子,也不给我留个位置,让我只得在这里打一晚上的转转。”马船长笑着骂道。
“我留了呀。谁要你们船走得慢,这不,留着的位置就让其他先到的船占了。”
“你王猴子别跟我装糊涂。我能快得了吗?老了,腿脚不灵便了,不象你们年轻人,手脚麻利。”马船长说。江汉50号是1957年出厂的,船型落后,机器老化,当然是老爷船。可江汉60号出厂才三年,正能跑的时候。
王船长呵呵一笑,说:“马船长,明早你走头船,我在后面跟着学学。”
“不,不,你腿脚快,先走,我在后面跟着。”
“不,马船长,这样大的水,观音滩我还从没有走过哩。”王船长态度诚恳。
“那我就献丑了。”马船长也呵呵一笑,“一言为定,明天早上6点钟我备车起锚,上滩后你跟着来。”
“好的。”王船长说。
马船长当然可以在王船长面前摆谱,想当初马船长已是江汉50号一船之长的时候,他王猴子才上船当实习水手哩。
安全会开得很简短,马船长作重布置了第二天早上的打滩安全工作,每个部门应该注意的事项都作了详细的安排。会议结束时,马船长审视大家一眼,突然加重语气,说:“大家知道的,前天我们公司的一条拖轮在长江下游南通江面将一条过江的客船给撞沉了,死了近一百号人,中央都派人来了。这个风头上,谁的脑壳硬,敢顶风上。所以,明天打滩时,全船得齐心协力,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谁出了漏子,老子就找谁扯皮。”
大家的表情立时变得严肃。与马船长共事多年,什么样的风险,什么样的困难没有见过,但从没有看见马船长象今天这般重视,深更半夜将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不说,还骂人。
会议结束后,马船长抓紧时间小盹了一下。醒后,一看表,才4点半,但再也睡不着了,就翻身下床。川江的老一辈船长都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不管春夏秋冬,从不脱衣服睡觉。为的是一有些许风吹草动,就能马上冲进驾驶台。
马船长进驾驶台时,看见小黎坐在驾驶座上。“你怎么没睡?”马船长问。
“睡不着。”小黎说。平时不抽烟的他,也叼了一根香烟在嘴上。
马船长在靠近窗子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船头锚链舱那儿也有一个人坐着在抽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好长时间没见熄过。不用问,马船长就知道水手长强加民坐在那儿,这家伙烟瘾特大,一天得二包烟。
右前方的丰都县城黑咕隆咚地隐匿在夜幕中,昏黄的灯光荧火一样眨巴着眼睛,时不时地还有一、两声狗吠传进耳里。县城背后白日里香烟缭绕、鞭炮声不绝的冥山则根本看不见了,但仍让人觉得它象一只怪兽正虎视眈眈地蜇伏在那儿,随时会瞅准机会猛扑上来,将人拖进阴曹地府。航行川江的船员在情感上对丰都从没有好印象,阎王住的地方,听着就叫人毛骨悚然。
不到5点半钟,驾驶部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进了驾驶台,各就各位,默默地作着开航前的准备工作。这时,东方的天边已显出淡淡的鱼肚白,早出的鸟儿在潮湿的空中清脆地鸣叫。县城的灯光和凤尾坝锚地上船舶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冥山上错落有致的庙宇也在绿叶中探出青灰色的檐廊。浊黄的江水醒了,裹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在翻滚中发出嘈杂的吵闹声。
马船长拿着望远镜朝江面和两岸的建筑物看了好一刻。他的脸上表情显得非常严峻,他心里有数,今早上丰都的水位比昨晚上肯定上涨了不下2米。
6点钟准时开始备车,6点零5分开始绞锚,6点10分双锚出水。船在微微颤抖中慢车上行,马船长打趣,这就象大运动量以前的热身活动。
到丰都水尺时,马船长拿望远镜看了一下,15.8米。他吓了一大跳,从1957年上船后他就曾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位了。1981年的水位高呀,可丰都水位也才14.8米。
“王船长,丰都水位15.8米。”马船长用高频电话通知后面的王船长。
“什么?15.8米,操他妈的。”王船长也吃了一惊。
一过丰都码头,整个观音滩就全在眼底了。观音滩属洪水滩,丰都水位12米成滩,水愈大滩越凶。只要水位到了12米,上下水船舶都不得在晚上和视线不清的情况下过滩。观音滩上界限在朱家嘴,下界限在丰都码头,全长不到15公里的距离,两岸全是奇形怪状的大石头。由于涪陵以下的江面狭窄,而到了观音滩这儿却突然个喇叭似地张开了大口,所以上面被束缚了许久的江水到了这儿就全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居高临下,咆哮着扑向江中的长蛇梁。长蛇梁,顾名思义,是卧在江中的一块形似长蛇的石梁,这条石蛇全长约2公里,高昂的蛇头正对观音滩的喇叭口,在咆哮如沸的浊水中它静静地等待着那些上滩下滩的大小船舶,谁在滩上稍有疏忽或闪失,它就趁机一口将其生吞活剥下去。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大小船舶在蛇头上撞得粉身碎骨,又有多少船员乘客成了阴曹地府的冤死鬼。所以,观音滩自古人称鬼门关,有这种民彦:“观音滩,鬼门关,十船过滩,九船翻”。加之这滩又在阴森的鬼城丰都脚边,阎王的眼皮底下,纵使你天大的能耐,也不由平添几分恐惧。
过了丰都码头,根据昨晚上安全作业会的安排,小黎将舵工小杨的舵换了下来。川江有“三分走船七分拿舵”的说法,这充分说明舵拿得好坏与船舶的航行安全是息戚相关的。孙大副走到左边的打水台,杨二副走到右边的打水台,他俩负责了望。强加民的粗桑门也开始在船首甲板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起来。
马船长在驾驶座上,翘着二郎腿,眯缝着双眼,静静地看着裹在一层雾气中的观音滩。这时候他的心里确实有点不踏实,能否成功上滩,船舶的操作技术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关键还在于船舶的机器性能怎样,诺大一条船,全靠船尾的两个螺旋桨硬推着上滩,稍有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好比足球场上的运动员,空有熟练的技术,而无充足的体能是断难取得比赛的胜利。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马船舶从不怀疑自己的操作技术,现在船舶的机器性能能否承受观音滩的考验,他却心里没有底。必竟是1957年出厂的船呀。
驾驶台里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机器单调的轰鸣声和窗户上一块松动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噪声。马船舶看出大家很紧张,就掏出根香烟叼在嘴上,用火柴点上火,轻轻地吸一口,故意与小黎扯些闲话:
“小黎,你老婆要生了吧?”他想让大家的神经松驰一下。
“离预产期还有10天。”小黎眼睛看着前面,说。
“到重庆我准你10天假,去侍候老婆生孩子。”马船长将烟灰弹了弹,“不要像我,三个小孩出生时我都有在船上,老婆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抱怨我。”
“船员就是命苦。”小黎叹一口气,“自己命苦不说,将别人也拖累了。”
马船长原本想活跃一下气氛,没曾想话一出口就跑了主题,竟让大家在紧张中又觉心情沉重。于是就闭了口,一个劲地抽烟。
船一抵长蛇梁尾,水势就明显变坏。浊黄的江水夹杂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死羊、死猪、烂稻草什么的,将船壳拍打得乒乓直响。空气湿漉漉的,并且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腥臭味。
马船长将烟叼在嘴里,慢慢站起身,又将屁股后的椅子往后挪了挪。大家看到了马船长这个不常有的动作,于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左微――”马船长声音低沉地叫着舵令,同时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川江驾驶员在白天指挥操舵都只是打手势。但今天不同于往日,所以马船长双管齐下。
“左微。”小黎干脆地回应着舵令。他半蹲着身子,像蹲马步一样。舵轮在轻轻地转动,船的方向同时也在缓缓地向左偏转。
“稳!”马船长斩钉截铁地吼一声,同时有力地伸出大拇指。
“稳。”小黎清脆地应答一声。此时船首正对右岸的红色过河标。
一老一小,一个声粗,一个声细,象在戏台上演双簧,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游刃有余。
“右边的泡漩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好,右舵靠上去。对,回舵。”
“船头那个泡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那是一个闷泡,劲大得很,骑上去。”
“好,骑上去。”
……
两人似一唱一和地应答着,这时他们的脑子里除了眼前浊黄发疯的江水外,其他都是空白。他们几乎是凭着一个真正船员应该具备的本能和责任,机械地驾驭着巨大的船舶,灵巧地避开一个又一个泡漩以及许多半沉半浮的树木,顽强地朝观音滩口冲去。
船避开长蛇梁蛇头处的坏水,过了鹭鸶背,又过了鹭鸶盘,到白鹤梁时,江水就变得完全疯狂了,一团团吐着脏兮兮地泡沫,骤涌着扑向船头。这时的江水肯定不能用惊涛骇浪来形容,更像一只大自然铸就的巨鼎中咆哮翻滚的沸水,而江汉50号这条有着3000总吨的大客船此时就像在这只巨鼎中挣扎的一条可怜的小鱼,它必须为生存而拼死搏斗。许多乘客被江水的咆哮声惊醒了,他们涌上甲板,面对江水神奇的力量,他们由衷地为大自然的伟大和雄浑而发出一阵阵的惊叹。
“加一车,前进十。”马船长厉声命令道。
船低吼一声开始加速。船首抵达金刚背时,马船长重新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金刚背是观音滩的瓶口,从下往上看,上面的水面明显比下面高出许多,这就是航行术语里讲的落差。到了这里,船往上行,一步一步挣扎着就像在爬坡,只要爬到金刚背上面那一道明显的水埂,这次上滩就算成功了。瓶口至水埂这一段的江面不象下面满是泡漩,竟光滑得像面镜子,静静地在晨曦中泛出一股冷冷的白光,让人不寒而栗。但是行船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江水流速最大,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蓄积着巨大的能量,船要上滩,而这水流却说不,它要将船推向那虎视眈眈的长蛇梁,最终撞得粉身碎骨。而这时已根本谈不上操着技术了,只须使出十足的力气,往上硬冲。
“再加一车,前进十一。”马船长将才吸了一口的香烟在烟缸里使劲摁熄。在他的眼里,金刚背上面的那道水埂就像马拉松赛上的终点线,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必须使出最后一分力气,开始冲刺。
轮船的整个身子都开始抖动起来,船首顶着激流,就像顶着一江倾泄而下的流沙,虽然显得非常吃力,仍在一寸一寸地前进。这时已听不到江水的泡哮声了,只有机器的低吼声振人耳聩。
近了,那道水埂几乎触手可及。马船长又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燃着的火柴要凑近烟头的时候,警铃突然刺耳地尖叫起来,鲜红的警灯也急促地闪烁着。
“左主机停车。”三副陈小敏尖声喊道。
“右主机停车。”紧接着陈小敏又大声喊道,这时他的声音已完全变了调。
头顶上车速指示器的指针快速地逆时针旋转,最后摆动着停在零车速处。
在警报声中船身明显顿了一下,像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突然被流弹击中了一样,挣扎了一刻,缓缓地开始向下漂去。
驾驶台里立时死一样沉寂。大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马船长。有那么一刻马船长完全懵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那根燃着的火柴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醒过来。他看了大家一眼,大家的目光里没有惊慌和恐惧,有的只是期待和信心。他使劲咽了一口口水,急促地发布命令:
“一、电话通知观音滩上下水船舶,我船在观音滩遇险,情况危急,需紧急援助;二、杨二副马上下机舱,要求机舱务必尽快将主机修复;三、水手长将双锚准备好,随时准备抛锚;四、通知全船各部门,务必保持镇静,防止乘客骚乱;五、电告公司,我船万分危险。”
大家有条不紊地执行着马船长的命令。生死关头,船长就是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他的命令容不得一丝的迟疑和胆怯。
船很快流过那一线像镜面一样的流水,重重地跌入乱水中。在巨大的水流冲击下,船身开始剧烈地巅簸起来。桌面上的航道图、茶杯、望远镜等许多没有固定的东西相继滑落到地板上,大家必须抱紧罗经、抓住门窗才能站稳。甲板上乘客的惊呼声和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一阵阵传进耳膜。
马船长转过身,准备往右舷的打水台走去。在刚走出两步时,船身突然剧烈地往左一晃,他一下没有站稳,摔倒在地板上,头重重地撞在遥控器的把手上。三副陈小敏想扶他起来,谁知他一甩手,说:“别管我,将自己负责的事情做好。”他扶着遥控器缓缓地站起来,趔趄着走向右边的打水台。他的头竟被撞破了,鲜血从右边脸颊缓缓淌下。
这时站在打水台上看那长蛇梁高昂的蛇头,显得愈加狰狞,它恐怖地期待着江汉50号的到来,它要将钢铁的船体嘴嚼得粉碎,将全船806各乘客、110位船员全部一口咽进肚子里。
“马船长,将锚抛了吧,说不定这样还有救。”水手长强加民趴在右舷边,几乎绝望地看着愈来愈近的长蛇梁。
马船长就象没有听见强加民在说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抛锚有什么呢?在观音滩,在这样汹涌的水流下,锚只要一抛下去,锚链就会在水流的强大冲击下被扯断。行船的人谁都知道锚是船长的第二条生命,与险滩激流较量了一辈子的马船长怎不知这句话的含义呢?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或者没有十足的把握时,马船长是绝不会拿这最后的希望开玩笑的。
这时冲到机舱的杨二副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机舱里浓烟滚滚,满鼻子让人窒息的焦臭味,浓烟中看不见一个人影。往日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现在竟变得死一样的沉寂。“老轨,老轨。”杨二副竭力喊着轮机长,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一声。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抓着油腻的扶手,钻进了浓烟中……
马船长一动不动地站在打水台上,冷冷地看着愈显狰狞的蛇头。他的右边脸颊上已满是鲜血,右眼也被血水朦住了。风撩起他的满头白发和沾满鲜血的白色衬衣,但他仍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在长江上漂泊了几十年,他早已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了,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危险,都不能让他那颗不再有恐惧的心产生一丝丝涟猗。他将手伸进裤袋摸索了一刻,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又掏出火柴,但是他竟一连擦折了三根火柴也没能将香烟点着。
近了,蛇头上啮牙咧嘴的石纹都能看清了。旅客们在朦胧中感觉到危险的临近,惊叫声一阵大似一阵。这时,马船长将没有点着的香烟往江里一扔,缓缓举起右手。在船尾看似已撞上蛇头的一霎那,他将举起的右手往下使劲一劈,大喝一声:“右锚,抛了!”
“哗哗……”随着马船长的声音,一吨重的右锚带着六节全长150米的锚链在一瞬间全部倾进激流之中。船身在那一刻微微顿了一下,但就在这顿了一下后,船的下流方向神奇地发生了改变,右舷紧擦着蛇头有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右岸。这是一个赌徒似的冒险措施,但是这个看似孤注一掷的措施是以丰富的经验作为基础的。倾泄而下的江水被蛇头一劈为二,一股冲向北岸,一股冲向南岸,在船身笔直冲向蛇头的一瞬间,抛下的右锚将船首向右舷方向稍稍带了一下,这时船的首尾线方向与水流的流向产生了些微的夹角,船身的受力方向也就随之发生了改变,这样整个船身就稍带斜式地冲向长江南岸。抛下的右锚若不能产生预期的结果,则江汉50号肯定在劫难逃。事后一位站在一楼船舷的乘客心有如悸地说:“日他妈,好近哟,我的手都摸着那石头了,但我没有料到竟摸的是死神的脸。”
船斜向冲向南岸的过程中,由于受到复杂的水流影响,船身在江中打了半个圈,最后船首竟搭上了岸边。这是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了,因为能顺利抢滩,就能赢得时间等待其他的船舶前来施救,若继续下漂,船舶仍可能撞上岸边的岩石。
“快,快上岸,将缆绳绕在石头上将船固定住。”马船长没有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跳着脚朝强加民大声喊,但强加民还没有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马船长不知所措。
这时,大副小黎从马船长身后冲过来,翻过打水台的栏杆,像只鹰一样,毫不犹豫地从三层楼高的驾驶台跳了下去。江滩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小黎触地后趔趄了一下,试图站起来,但最终没有成功。他趴在地上朝强加民大声喊:“强头,快将缆绳递给我。”他的脸色惨白,表情显得十分痛苦。昏头转向的强加民这时才回过神来,指挥水手将缆绳扔给小黎。
小黎吃力地将胳膊粗的缆绳套在肩膀上,咬着牙,挣扎着朝最近的一块形似大南瓜的岩石爬去,一米,二米……身后的鹅卵石上留下了一条近六米长的血痕。当他将缆绳牢牢地套在岩石上后,又有几个水手从船上跳了下来,他们将另几根缆绳套在稍远处一块更大的岩石上。
轮船像一条被钓钩钩住的巨大的鲨鱼,在汹涌的水流作用下虽仍在不停地挣扎,左右摆动,但毕竟挣脱不掉了。人们常说生死一线牵,这一刻,江汉50号的船员才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由于遇险的消息得以即时传递出去,江汉50号抢滩后半个小时,在凤尾坝抛锚的长江03001号拖轮火速赶到了事故现场,将险境中的江汉50号救了出来,最后在凤尾坝锚地抛锚。紧接着江汉60号也靠上了江汉50号,将50号上因受了惊吓而情绪波动的乘客全部转移了上去。
王船长拉着马船长的手说:“受惊了,马船长。”
马船长却哈哈一笑,说:“跑马走船三分险,有什么受惊不受惊的呢?只当到阎王那儿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劫后余生,但马船长仍爱面子。他的额头上的伤口被船医简单包扎了一下,贴了一块巴掌大的纱布,但仍有血水从纱布上渗出来。
经仔细检查后,主机停车是由于气缸发生爆炸而造成。但是,根据质量规范,江汉50号这类船舶的主机在前进十一档的时候,其气缸最少得保证安全运行半个小时,而在打滩过程中,十一档车才运行了不到两分钟。“我也不知怎搞的,这气缸就爆了,我们机舱在操作上也没有什么过错,至于爆炸原因只有经过专家鉴定后才能查清楚。”轮机长右手吊着绷带,脸上被兰药水涂成了个大花脸,这是在抢修主机进被灼伤的。对于这不明不白的事故原因,轮机长显得很沮丧。
除了两个爆炸的气缸彻底报废外,全船设备再也没有其他损失。就连那口救命的右锚,也不可思议地被打捞起来。
大副小黎的右小腿已完全折断了,白惨惨的骨头活生生地从皮肉里戳出来,他被担架抬上船时因失血过多已几近休克。马船长轻轻抚摸着他蜡黄的脸,眼里噙满了浑浊的老泪,他嗫嚅着说:“谢谢你,孩子。谢谢你,孩子。”
重新换上气缸后,江汉50号又可以劈波斩浪了。第二天上午,就非常顺利地驶过了观音滩,当然这时丰都的水位已退至11.5米。到朱家嘴时,马船长在打水台上自上而下仔细看了一遍观音滩,又抬头看了一眼香烟缭绕的丰都鬼城,这时他才觉得有点后怕。那短暂的半小时确实就象一个恶梦。
船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抵达重庆码头的,从江面看这座闻名遐迩的山城夜景,确实让人激动不已,鳞次栉比的灯光与满天的星光已经溶为一体,倒映在波平如镜的江水中,有如仙境。码头上站满了船员家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压压一大片。作为船员家属,他们全部知道船在观音滩遇险的结果将意味着什么,所以,只有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后,他们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能落下来。
小黎的老婆挺着大肚子独自一人站在人群中,当她看见被担架抬下船的丈夫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泪水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小黎虚弱地替他拭去满脸的泪水,笑着安慰她:“这不更好吗,我可以在家陪你坐月子了。”
公司分管安全的宋经理也站在人群中,他是特意坐飞机从武汉赶到重庆的。在驾驶台里听完马船长的简短汇报后,他的眼眶就红了,他紧紧握着马船长的手,激动地说:“我代表公司感谢你们。并且我要将你们的英雄事迹向公司党委汇报,为你们请功。”
马船长同样显得激动万分,他说:“感谢公司领导对我们的鼓励!”
然而一个月后,宋经理一脸歉疚地上船告诉马船长,鉴于江汉50号观音滩遇险性质恶劣,属重大事故隐患,为了让江汉50号全体船员吸取教训,也为了教育全公司职工提高安全意识,公司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后决定,扣除江汉50号全船船员一个月的奖金。此次事故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得提起。
马船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全好了,但是仍留下一个五分硬币大小的疤痕,这时候这疤痕竟涨红得要流出血来。
“师傅。”宋经理轻叹一口气。他是马船长带的第一位徒弟,他了解马船长的心。他说:“南通事故死了那么多人,公司领导到现在仍不好向上面交待,若再将观音滩这事捅上去,那大家怎下得了台呢?”
马船长盯着宋经理,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后竟发出一阵叫人撕心裂肺的苦笑,两行浊泪慢慢爬过他那被几十年的江风吹得黧黑的脸庞。
第二天,马船长向公司递交了一份离职报告,也不管公司批准不批准,将自己的简单行礼收拾了一下,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厮守了一辈子的江汉50号。
他为公司的明天担心,更觉得无脸见那些视死如归的船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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