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潘绍龙,武汉海事法院三级高级法官,海事庭庭长,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毕业于重庆河运学校船舶驾驶专业,后在武汉长江轮船公司“江汉50号”轮任驾驶员。
1989年调武汉海事法院,历任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重庆法庭庭长,武汉海事法院研究室主任和海事审判庭庭长。
潘绍龙先生在担任重庆法庭庭长、海事法庭庭长期间(特别是在担任海事法庭庭长期间),审理了大量具有典型意义的海事、海商、环境保护以及海事行政案例。
先后出版了海事专著《内河海事法律实务》(2003年出版)、《内河海商法律实务》等多部专著,不仅填补了我国内河海事、海商的理论研究的空白,其出版的专著,同时作为行业教材在使用。
工作之余,痴爱文学的潘绍龙先生,笔耕不辍,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等专业文学期刊及其他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篇,长篇小说《回家的路》等多部。
曹金宝的困惑
曹金宝至死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脑溢血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有人将他的死怪罪于刘老黑,但更多的人将他的死怪罪于他自己。
那是1999年5月9日上午六点半钟左右。有如10年前从船上退休以后的每天一样,一大早,曹金宝就会提上那只细柳条编的菜蓝子,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晃晃悠悠地去到离家五百多米远的一马路菜市场,买上够自己和卧病在床的老伴一天食用的各类时令蔬菜和鲜鱼鲜肉。他从不会多买,只够一天食用就行了。曹金宝这一习惯与住楼上的刘老黑完全不一样,刘老黑遇到自己中意的便宜蔬菜,往往像饿急的强盗一样,不管好坏地抢上一大堆,全部严严实实地塞进家里的冰箱里,然后吭吃吭吃地吃上个十天半月。今天曹金宝在买了一些青椒和茄子以后,又额外买了一斤鲜嫩的五花肉和一斤半水淋淋的芥菜。这是老伴昨天晚上特意向曹金宝交待的,她说突然特别想吃曹金宝包的饺子。曹金宝是地道的山西人,虽然在川江上漂泊了大半辈子,但仍没有学会说那种绵绵的、尾音特别悠长的四川话,随时随地仍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山西话。既然是地道的山西人,所以,包饺子对于曹金宝而言肯定是小菜一碟了,不仅味道鲜美,并且模样也漂亮。
曹金宝买好菜,开始往回走时,七点钟还不到。到菜场转角处的胖妹豆花店时,他照例买了两碗河水豆花。老伴说了,不管是以前住在珍溪农村,还是现在住在这万县城里,吃了无数的河水豆花,感觉只有胖妹做的河水豆花地道,细嫩不说,还有一丝涩涩的甘甜,有如电视里说的,能吃出家乡的味道。胖妹今天穿了件大红的休闲衫,衬着那张红扑扑的大圆脸,感觉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着的火苗,隔老远就直晃人眼睛。她动作麻利地将装满热腾腾河水豆花的塑料碗装进塑料袋里,又将塑料袋口扎紧,小心地放时曹金宝的菜蓝子里。
“孃孃好些了吗?”在曹金宝付钱时胖妹关心地问。
“好些了,好些了。”曹金宝憋着蹩脚的四川话答应着,连连向胖妹欠了欠身子,以示对她的关心表示感谢。其实他知道自己说的假话,但这假话又不得不说。确实,老伴这风湿性心脏病的毛病怎可能会好呢,现在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她余下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了,并且不知道能够躺多久。
“好些就好了。”胖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咧嘴冲曹金宝笑了笑。“孃孃这病全得亏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曹金宝又朝胖妹欠了下身子,矜持地笑着说。
离开胖妹豆花店后,曹金宝竟然满脑子都是对老伴的回想。自1958年跟了自己以后,她哪儿讨了一点儿好呢。改革开放以前,是在生产队的沙子地里种地,改革开放以后,是在自己家的沙子地里种地,四十多年里,除了将四个儿女拉扯大了以后,留给自己的除了一身病痛,其他的几乎一无所有。现在想来,那时拖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答应跟了自己这个开船的船员,表面上看是有依有靠了,但实际上呢,却是将全家的担子全压在她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10年前自己从船上退休了,并且求爹爹告奶奶,总算在万县城里分到一套60平米的二手房,就将她从珍溪接到城里,想着从此两人互相厮守着,可以尽力弥补一下自己多年对她的亏欠。谁知她命中注定没甚福气,搬到城里半年时间不到,竟然一病不起,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前前后后看来,跟上自己这个在水上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船员,她非但未赚分毫,反而是亏大了。
“船员,就真他妈不该有个家,自己苦不说,还要连累别人。”这样想着,曹金宝忍不住猛地一跺脚,大声骂道。
“老曹,一大早发什么神经哩。”刘老黑的一声吆喝,将曹金宝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此刻刘老黑仍像往日一样,穿着一件浅黄色、有着无数个衣兜的帆布背心,戴着一副黑框老花眼镜,猴着身子坐在滨江公园靠西那个角落的石桌旁边,一张平摊开的《参考消息》拿在手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一台巴掌大小的收音机和半包大中华香烟。确实,就刘老黑现在这副作派来看,谁都不会怀疑他曾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或者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艺术家。这还真不假,虽然刘老黑与曹金宝同龄,并且都是1956年到“江津”轮上参加工作的,但刘老黑在退休时却是公司的副老总,而曹金宝仍是船上的一名普通水手。地位上的悬殊必然会造成待遇上的差别,工资上的巨大差异、子女就业的便利等就不谈了,单就享受的福利房而言,就让人惨不忍睹。比如曹金宝在临退休时才分到那套只有六十平米的二手房,而刘老黑在退休前十年就在曹金宝现在的住房楼上分到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新房子,一家三代其乐融融地住在一起。
“哟,是老黑呀。”曹金宝抬头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还早,就从石板路上折进公园里。走近刘老黑后,他先将装着河水豆花的塑料袋小心放在石桌上,又将菜蓝子放到桌子下面的石板上。“你老黑就是闲不住,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曹金宝坐到刘老黑对面的石凳上,从衣兜里摸出廉价的宝牌香烟,用火柴点着火,慢悠悠地抽了一口。
“习惯了,习惯了。”刘老黑从镜框上面瞅了曹金宝一眼,坐直身子,伸手从桌面的中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也点上火。
“狗屁习惯。说好听点叫习惯,说不好听点就是狗走千里改不吃屎。”曹金宝咳了一下,将喉咙里的一口痰很响地吐到脚下的石板上,又用鞋底使劲碾干净。
“哈哈哈……”刘老黑不仅不愠不火,还咧开干瘪的嘴唇大笑了起来,“随你老曹怎样说,我这德行是至死都不会改的。”
“我说嘛,你就是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习惯。”曹金宝白了刘老黑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金宝在刘老黑面前能够如此放肆是有缘由的,而刘老黑面对曹金宝的放肆从不较真同样是有缘由的。这就像两个曾经无数次交手的武林高手,彼此因为知根知底,进而彼此在举手投足间都会进出有度,分分寸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主要原因在于他们1956年一块分配到“江津”轮上工作前的不同经历。虽然都是从部队上转业,但是曹金宝先是太行山根据地的一名儿童团团员,后是根据地的民兵,最后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光荣解放军战士。而刘老黑的情况就复杂一些,先是万县中学的一名学生,后成为国民党川军中的一名勤务兵,最后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结果成为一名解放战士。国家虽然从不歧视解放战士,但是,就刘老黑这样的解放战士而言,面对曹金宝这样真正的解放军战士时,他们难免有点“心虚”,自觉低人一等。而与之相反,像曹金宝这样“根正苗红”的解放军战士,在面对刘老黑这样的解放战士时,在心理上肯定始终有着出自骨子里的优越感。比如,刘老黑这个绰号,除了他曹金宝敢张口闭口地叫以外,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老曹,知道不,出大事了。”刘老黑将身子往曹金宝跟前凑了凑,压低嗓子说。
“啥子大事,不至于天要塌下来吧。”曹金宝斜眼瞅了刘老黑一眼,撇着嘴巴又抽了口烟。
“你呀,就是不看书读报,从天就知道围着你那个宝贝老伴忙活。”刘老黑不满地朝曹金宝咂了咂嘴。
“从天围着她忙活又咋了,难道碍着你的事不成!”别人怎么评判自己的老伴曹金宝肯定不会太在意,但他绝不允许刘老黑对自己的老伴说三道四,哪怕说一句小瞧的字眼也不允许。
“好,好,这话算我没有说,没说。”刘老黑朝曹金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一脸凝重地将《参考消息》放在桌子上,往曹金宝面前推了推,“知道不,昨天美国人将我们的大使馆炸了。”
“真炸了?”曹金宝瞅了瞅报纸上的头版标题,不仅炸了,还炸死了三个人,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霎那间,曹金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像缺堤的洪水一样,一股脑地直往头上涌。“他妈的,这美国鬼子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
“还真他妈吃了豹子胆,真炸了。”刘老黑咬了咬嘴唇,说。
“那就跟他干,往死里干。”曹金宝双眼一下瞪圆了,将叨嘴上的半截香烟一口啐到地上,使劲拍了下桌子。
“干?干得赢吗?”刘老黑瞅了瞅曹金宝,小声说。
“横竖不就是一个死吗,干不赢也得干。想当年,部队过长江时,面对英国人的军舰,谁敢说干得赢,我们不是干了吗。还有,出兵朝鲜时,谁敢说干得赢,我们不是同样干了吗!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帝国主义全他妈是纸老虎,你若豁出命跟他干,他就怂了,就怕了。”此时的曹金宝完全被满腔的怒火烧着了,边激愤地说着,边使劲拍打着面前冷冰冰的桌子,一张满是刀刻斧凿般皱纹的老脸已然变成了猪肝色。
刘老黑摘下眼镜,目瞪口呆地看着曹金宝,既不敢插话,更不敢打断他的话。他太了解曹金宝了,所以只是在曹金宝停下说话换口气的时候,才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根中华香烟,小心地递给曹金宝:“老曹,要冷静,冷静,别将血压高的毛病搞发了。干还是不干,这都是国家大事,领导们会操心的。你呢,保证身体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这才是大事,要知道,躺床上的老伴还得你照料哩。”
“我说刘老黑,你别打岔。我曹金宝死了又怎样,老伴还有儿子、姑娘照料哩,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曹金宝将刘老黑递过来的香烟给推了回去,又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根宝牌,但这时他双手哆嗦得厉害,竟然接连划了三根火柴才将叨在嘴上的烟点着。“他美国人咋了,又不是三头六臂,更不是铜头铁尾,想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老子扛着一支老掉牙的三八大盖,至少打死了二十个美国鬼子。我们班长更厉害,单凭一个炸药包,就将十多个美国人送去见他们的上帝了。”
刘老黑从不怀疑曹金宝所说的辉煌经历,这不仅缘于他对曹金宝性格的了解,更缘于曹金宝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敬仰的英雄。想当年他们俩一块上“江津”轮时,曹金宝是被公司的领导前呼后拥着送上船,而他刘老黑则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上船。不管什么年代,这就是英雄与普通人的差别。不仅如此,刘老黑还从那时曹金宝所作的事迹报告中知道,曹金宝一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之所以最终选择到“江津”轮上工作,竟然是为了兑现他自己在班长牺牲前的一句承诺。结果他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山西自己的家乡,孤身一人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川江,并且一辈子与川江相依相伴。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曹金宝无疑成为所有人学习的榜样。但是,1958年珍溪那起浪损事故发生以后,曹金宝一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个曾经豪情万丈、让人敬仰的英雄在一夜之间竟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仿佛是一个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的普通水手。
“是呀,老曹,感觉那时的人们周身上下都充满激情,为了理想和信念,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那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曹金宝所说的话无疑感动了刘老黑,他看着仍然激动万分的曹金宝,唏嘘不已。其实此刻刘老黑内心还是异常惭愧的,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解放战士,更因为作为解放战士的他,没能像曹金宝一样在朝鲜战场上与美国人拚个你死我活。
但是,曹金宝无法知晓刘老黑内心的感受,仍由着自己的性子往下说:“没什么好怕的。既然美国人连我们的大使馆都敢炸,那是真他妈欺负到头上了,就得豁出命跟他干。若国家不嫌弃,我曹金宝第一个报名上前线,像抗美援朝时一样,不将他美国佬打服帖,决不收兵。至于你刘老黑嘛,仍只管在家看报纸,带孙子,没你的事。”
谁知曹金宝最后一句话竟然像根锥子一样,将刘老黑刺得一下跳了起来,他将手里才吸了一半的香烟使劲扔到地上,瞪着曹金宝大声嚷道:“我刘老黑怎了,虽年纪大了,但仍有血性。你认为只有你曹金宝可以打美国人,我刘老黑就是孬种,就不行了。”
“我左看右看,感觉你刘老黑就是不行,若真上了战场,不定枪声未响,你就鞋底抹油,溜了。”曹金宝用眼角斜睨了刘老黑一眼,习惯地撇了撇嘴,那副不屑的表情,眼前的刘老黑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实在话,刘老黑除了在解放战士这个身份上矮曹金宝以外,在性格上还真未必就输给他曹金宝。此刻,只见他使劲咽了口气,突然冲满脸得意的曹金宝冷笑了一声:“明人不说假话,至今我仍怀疑你在朝鲜战场上是否真的打死过美国人,是一个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
“怎么,你刘老黑敢怀疑我?!”曹金宝像被火燎了屁股一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从没有怀疑过你曹金宝,只是你的所产所为让人生疑。”刘老黑用眼角瞟了曹金宝一眼,抽出根香烟叼在嘴上,缓缓点上火,不紧不慢地说。
“我曹金宝一生坦坦荡荡,能有什么让人生疑的。即使有,也一定是你们这些人瞎编出来的。”这时的曹金宝因为激动,脖子的青筋一根根像要爆裂似的,脸上的肌肉也隐隐开始抽搐起来。
“我刘老黑可从不敢编排你曹金宝。”刘老黑内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要将在心头压了几十年的那句话彻底挑明的冲动。以前他不敢,今天他却无法抑制。他冷冷地看了曹金宝一眼,又从烟盒里抽出根香烟递给他,并用打火机帮他点上火。“你说是为了兑现对班长的承诺,结果跑到我们川江里来了?”
“是的。”曹金宝说。
“这件事我不怀疑,毕竟是生生死死的战友,不能辜负了他们。”刘老黑点点头,又问:“你说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话不假。”曹金宝死死盯着刘老黑,不知他又会说什么。
“既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肯定是不怕死了。”刘老黑说。
“不怕死那是肯定的,想我曹金宝……”
曹金宝本想将自己往日的辉煌再尽情发挥一下,却被刘老黑挥手打断了:“自己不怕死是一回事,那你怕不怕那些死去的人呢,不管是自己人,还是被自己人打死的敌人呢?”
“哈哈哈……”刘老黑的话还没有讲完,曹金宝就忍不住仰着脖子大笑了起来,“笑话,笑话,我曹金宝连死都不怕,还怕死人吗?笑话,真是笑话。”
“不对吧?”。刘老黑不动声色地瞄了曹金宝一眼。
“怎不对了?”曹金宝张着嘴看着刘老黑。
“我刘老黑没记错的话。58年珍溪浪损事故发生时,面对从江里捞起来的尸体,你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面。不仅与此,当年公司决定将你从实习三副转为正式三副时,你死活不肯,还说出一个丢脸的理由,什么只要当了驾驶员,就有可能发生碰撞、浪损等各种事故,而发生事故就意味死人。你害怕死人,所以宁愿一辈子当一个不承担任何责任水手。”刘老黑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自己说说看,就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斗英雄吗?像一个不怕死的战斗英雄吗?”
“这——”这时的曹金宝像挨了枪子一样,立时语塞。
……
黄灿灿的太阳已经从江对面黛紫色的山背后缓缓升了起来。渗满水气的阳光艰难地穿过高矮错落的楼房和稀疏的黄桷树叶,将沉重的光线艰难地洒落在古老的石板路上,也洒落在正沿着石板路踽踽前行的曹金宝的背上。
曹金宝已记不清是怎么离开刘老黑的,也记不清在离开刘老黑时他们相互又说了些什么。此刻,曹金宝满脑子里只剩下刘老那黑的那句话了:“你自己说说看,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斗英雄吗?像一个不怕死的战斗英雄吗?”曹金宝感觉刘老黑的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根银针一样,将自己的脑子扎得满满的。不,那每一个字眼,更像一颗颗机枪子弹,将自己全身上下射得像一面破烂不堪的筛子一样,灼热的太阳光正从这一个个滚烫的弹孔里穿过,使自己变成一个通体透明的人。
“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呢?”曹金宝努力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寻出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那是1958年的冬天,作为事故责任人,曹金宝与当班舵工刘老黑一块在珍溪的江边协助当地政府打捞被“江津”轮浪沉的一条小木船以及船员上的一名年轻船工。曹金宝虽然知道跑马走船三分险的道理,但是怎样也料想不到真正的事故竟然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被“江津”轮驶过时形成的巨大船浪掀翻的小木船就卡在江边的乱石丛中,无踪无迹的年轻船工经过两天多的搜寻最终被打捞出水。当看到年轻船工撒手留下的四个未成年子女和他那面容焦黄、弱不禁风的妻子,疯了一样趴在年轻船工的遗体上号淘痛哭的那一刻,曹金宝那颗自认为坚硬无比的心即刻被撕碎得粉碎,大颗大颗的泪水也有如雨点般滴落下来。几乎在那一刻,他就决定必须以实际行动救赎由自己酿成的悲剧,尽自己的一生,扛起年轻船工留下的一切责任。结果,曹金宝不仅娶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同时也收留了那四个未成年子女,并自始至终视为已出。
非但如此,在从珍溪回来的当天,曹金宝向公司提交了一份辞呈,坚决要求辞去三副的职务,情愿在船上当一辈子水手。曹金宝辞职的理由让人非常不屑,竟然是害怕死人。
“你脑子有毛病吧?”公司经理马正念是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老八路,双眼像一对铜铃般紧盯着曹金宝。
“没毛病。”曹金宝平静地说。
“没毛病怎会作出这样的决定?”马经理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我确实怕死人。”曹金宝一脸诚恳。
“我们军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死人。你他妈将我们军人的脸丢光了。”马经理猛一拍桌子,“若在战场上,老子就现场对你执行战场纪律!”
“船上不是战场。”曹金宝平静地看着马经理,眼神里满是执着和倔强。
“你呀,你这是自毁前程。”马经理盯着曹金宝定定地看了好一刻,最终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结果曹金宝一直临到退休,始终只是船上一名最为普通的水手。他曾经的辉煌经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人们所遗忘。今天若不是刘老黑在无意中提起,不定他自己也遗忘了。
“我真的给军人丢脸了吗?”走到临近山城幼儿园的拐角处时,曹金宝停了下来,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又将提在左手上的菜蓝换到右手上。奇怪,这菜蓝并没有什么份量,但今天竟然感觉特别沉重。“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曹金宝缓了一口气,在脑子里努力回想在部队里的点点滴滴,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战争,自己始终应该是部队里最好的战士,虽然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但从未胆怯过,更没有临阵脱逃过。但是,刘老黑,不,绝不止刘老黑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认为自己是一个怕死的人呢?难道仅仅因为自己在那个死去的船工面前抑制不住流了眼泪,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甘愿一辈子当一名不承担责任的水手吗!曹金宝面对这个问题彻底困惑了,感觉自己像在一条走了一辈子的路上竟然迷路的人一样,既痛苦,又悲愤。
曹金宝有如梦游般走过那座年代久远的红砂桥,又穿过窄狭的一字巷,其间有在路边打太极拳的张二哥边伸展着拳脚,边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也有在报亭前整理报纸的冉三娃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他询问老伴的病情,但他不知道自己向他们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感觉他们今天的眼神与往日完全不一样,充满了怀疑和同情。
转过刘一手火锅店,眼前就是曹家湾长航宿舍了。门栋旁边的那棵石榴树将大半个门栋都遮住了,深绿色的树叶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一大片耀人眼睛的油光。此刻,石榴树细密的枝头上长满了含苞待放的娇嫩花蕾,若天气晴好,再过半个月,这些无声无息的花蕾将会由着生命的惯性次第开放,到时,无数血红的花瓣在让人感觉生命美好的同时,进而感叹大自然的神奇和生命的伟大。
曹金宝感觉自己已经无法迈动脚步了,于是他停了下来,躬身将手中的菜蓝子小心地放在石榴树下的水泥花坛上,又转过身,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在花坛沿子上,然后稍稍后仰,将已无知觉的后背倚在石榴树的树干上。他的对面,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正在那棵葡萄架下埋头修补一只女式皮鞋的黄哑巴,抬头看了他一眼,细长的眼角里闪过一丝憨厚的笑意,然后又低下头,继续专心修补那只女式皮鞋。
是呀,自己怎么变成一个怕死的人呢?曹金宝端坐在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双眼怔怔地看着专心修鞋的黄哑巴。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黄哑巴竟然变成血肉模糊的班长。班长看着曹金宝,吃力地说:“金宝,好好活着,有时间到川江去转转,代我看看那秀丽的山山水水,还有那些乖巧能干的川江妹子”。曹金宝已经泣不成声了,紧紧地抱着班长说:“放心吧,班长,我一定好好活着,也会让所有的人都好好活着……”
曹金宝就这样坐在那棵还没有绽开血红花骨朵的石榴树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表情怡静、详和,有如活着时一样。只是至死,那个被刘老黑突然挑起的问题,他仍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他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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